父母喜欢听戏,小时候家里一摞摞的戏曲光盘,DVD里常播着,有八大样板戏、王宝钏、锁麟囊、苏三起解、大登殿、凤还巢……那时想着父母真老土,谁还听戏曲这老古董。可慢慢地在耳畔听多了,觉出滋味。身段,起势,唱腔,念白,竟可一听再听,越听越好,戏词也是可一品再品。更小的时候大姑带我去戏园,我不去,大姑不能丢下我不管,她说给你买两个蛋筒冰淇淋,想想可以一手拿一个冰淇淋,这样的诱惑,一个当时的孩子,怎能抵挡。之后便两手各擎一个冰淇淋进戏园,坐在暗暗的台下,台上人影晃动。
就这样开始慢慢喜欢听戏曲,戏曲品类繁多,所听也只是著名的京剧、昆曲。忽有一次看《胭脂扣》,张国荣演的十二少,梅艳芳的演的如花。第一次相见,梅艳芳女扮男装,对张国荣唱一段《客途秋恨》,两人眉梢眼角,尽是风情缱绻,此时一眼已生生世世。
此前只听过粤语歌,未听过粤曲,一听竟还有这样好的事物。查之原来叫地水南音。南音是香港和珠江三角洲一带以广州话做唱腔的传统说唱音乐,始于清末,有地水南音、戏曲南音、老举南音之分。地水南音被视为南音正宗。说到南音,也许有人会误以为是福建南音。其实这两者并没什么关系。
地水的说法出自《易经》的“地水师”卦,广东人旧称盲人为“阿水”,因盲人的职业多为卖唱和占卦,“地水”就成为盲人的代称。地水南音也便指街头卖唱的盲人所演唱的南音,大多由瞽师(盲人乐师)或师娘(盲人歌女)弹唱在茶楼酒肆、青楼烟馆,或是私人堂会。唱得多是个人坎坷,离愁别绪。地水南音所使乐器也简单,不过椰胡、秦琴、古筝、拍板,却苍凉悠远。瞽师用口语化的念白跟着氛围自由发挥,低沉摇曳、娓娓道来世间炎凉,别是一番韵味。
与声势浩大的其他戏曲不同,盲人所自娱,艺术形式上已不需要听众,唱给自己听,这是一种东方式的自娱精神,不表演的真诚。这种观念似乎得东方人的共识,谷崎润一郎在散文随笔《论懒惰》里,描写大阪第一流的盲人老三味线琴师,说道“如果静心聆听,即使声音细小也可以唱出微妙的节奏,充分表达言外之情和艺术趣味……总之他们坚持以创造气氛为主。如果像西洋那样人为生硬的歌唱,恐怕无论怎样努力也是不愉快的。人到老年,音量自然减低而变得沙哑,于是弹唱师们顺其自然,随心所欲地歌唱。实际上以他们本人来说,如果不趁着陶醉之时拿起三弦引吭一曲,便索然无味了。如此想来,虽然用别人几乎听不到的轻微鼻音歌唱,自己也能玩味技巧之妙趣,个中三昧,冷暖自知。极而言之,即使不发出声音,以空想来歌唱,也就足够了。”也许这留白余味之妙才是人生真趣。
前面所提的《客途秋恨》初由清嘉庆学者缨艮所作,后由南海人叶瑞伯在清代道光年间重编为广东地水南音,市井流传甚广。听说老广州基本都会哼上一句“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现在能听到的多个版本里,张国荣唱过一版。张国荣唱歌有一种独有的力,听得人会沉入他营造的深深海底,甚至也不只唱歌,还有他演戏,皆如此。出来便与旁人有个截然不同的宇宙,任周围再喧嚣,他不一样。这是他的好,也是他的不好。
在这些版本里,我独爱区君祥所唱,只觉他唱得最好,任某百科讲是另外人。区君祥为澳门人,年少时患弱视,是为数不多还可唱地水南音的艺术家。
他的《客途秋恨》,有经了人生风浪的老者之声,没了霸道没了煽情,和着几样简单的乐器,只有喃喃自语的清音,苍凉低徊,却荡气回肠,用情至深为痴人唱,听得不胜唏嘘,感人肺腑。如今想感得的这痴缠哀婉,化作绕指柔情的古典情爱,也只得到戏曲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