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的秋天,西安梁府街(今青年路)上的一幢官方院落,有了一个新名字——图书馆。
这是城市的一扇小门,又是时代的一扇大门。
此时,大清王朝将倾,困中求变,用西方开放式的图书馆取代中国封闭的藏书楼,希望以此开启民智,改良这个总是遭挨打的国家。
陕西省既文化深厚,也颇有远见,成了第一批尝试新事物的地方。
但具体的开馆日期没有记载,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想来大约在秋季......于是,图书馆选在每年的十月份举办纪念活动。
掐指一算,今年恰好是110周年。
最初的陕图,并不像今天这样能起到阅读求知的效果。那时候识字的人本就不多,一年下来,去馆里的人仅仅500个,平均一天还不到俩。
这个地方,更多是寄托了一种美好的愿望。
一个民族的发展史,也是知识的增长史。到了今天,陕图每年要接待读者260多万人次,平均每天7000多人。
无数人在这里阅读学习、考研考公,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和生活。
110年间,中国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在陕图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传奇故事。
01
读书人都想静静,所以早期图书馆的选址原则是“远市嚣”,但忽视了交通不便,就没人来了。
陕图的重要转折点是,1915年从北郊梁府街,搬到了城里的繁华之地南院门,也就是老西安市委的东边。
这事说起来,还与慈禧有关。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一路打到北京城下,慈禧吓破了胆,以“西行狩猎”为名,带着光绪皇帝,仓皇中逃到了西安。
虽身处离乱,未改奢侈本色,年底她的寿辰,还像往常一样操办,各地的贡品纷纷朝西安涌来。本地官商,更是殷勤服侍。
当时的陕西首富,是个女人,名叫周莹。她是孤儿,自小被周家收养,16岁时嫁给大盐商吴家。但过门仅十天,丈夫就去世了。
原来吴公子本就患有重症,娶媳是为了冲喜。
不久,公公也去世,周莹成了继承人,她有“三高”——智商、情商、财商,逐渐掌管了家族生意,并且越做越大,成了“女版李嘉诚”。
• 周莹画像,脑门大的人果然聪慧。
2017年的爆款电视剧《那年花好月正圆》中,孙俪扮演的女主角,原型就是她。剧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大义秦商之安吴寡妇》。
周莹给慈禧进献了十万两白银,还有龙床、巨型紫檀屏风等物件。两人都是寡妇,相见之后估计有不少共同话语,慈禧还认了她当干女儿。
1901年,在签下《辛丑条约》后,局势缓和,慈禧起驾回京。动用了3000辆大车,也未能将珍宝全部运走,留下不少好东西。
当地官员就在南院门旁边建了一座楼来收藏,并向市民开放展示,取名“劝工陈列所”,意为工艺品展览馆。
而老百姓习惯叫它“亮宝楼”,“亮”就是今天的“炫富”。
1915年,陕图迁到南院门,与亮宝楼合并。因为楼里有不少珍贵的书籍,也算是对口单位。
从那之后,亮宝楼就成了陕图主要的藏书、办公和阅览区,一直持续到这个世纪初新馆建成。
• 民国时期的陕图外观。
所以,早期的图书馆兼具了博物馆的功效。比如1918年,几个美国人想盗走“昭陵六骏”,被人发现截获后,就安放在亮宝楼内。
直到1944年,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建立,陕图里面的那些文物才剥离出去,单独陈列保护。
南院门因为是巡抚衙门所在地,修建得很漂亮。院子里古木参天,曲径通幽,四季鲜花盛开,并且还养有鹿、熊等动物,像个动物园和植物园的合体。
1926年,西安城被镇嵩军围了8个月,城中粮食匮乏,饿死数万人。有人想把图书馆里的梅花鹿给杀了吃,但馆长坚决没同意。
那时,达官显贵们接待客人,也喜欢带到这里逛逛,喝喝茶,看看宝。1924年时,还在馆内设了宴会厅,类似今天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会所。
不过,初兴时,图书馆经费很紧张。1921年11月,民国时期的《陕西日报》登载了一则广告:
“为补助图书馆临时经费起见,将自办最新鲜、最美观、最有价值之电影。”
这是陕西省最早的公开放映电影的记载。
用放电影的方式来筹资,当年也算是创举。同为舶来品,两种文化形式,实现了合流。
到了1929年,陕图每月的借阅人数,提升到了200人左右。还专门设有妇女阅览室,异性不得进入。
今天看起来有些荒唐,但是能让女生走出家门读书,也是一种进步。
抗战时期,有几位地下共产党员,以陕图为接头地点,办了一张报纸《老百姓》,针砭时弊,宣传抗战,搞得国民党很头疼。
其中一人名叫武伯伦,建国后担任了陕西省文化局局长。1958年大跃进时期,有人要拆掉西安城墙,他给在中央的一位陕西老乡写信,请求保护。
这才有了今天古城的面貌。
02
每个图书馆都有自己的镇馆之宝,陕图的宝是宋元版的佛经《碛砂藏》。
碛砂,读qì shā,指的是地名,位于江苏苏州澄湖上的一个小沙洲。那里有座“碛砂延圣寺”,建于佛教盛行的南朝梁代。
宋代时,雕版印刷术发展起来,流行印刻经书。南宋绍定四年(1231年),延圣寺组织雕刻佛经,中途因遭遇战乱,断断续续工作了91年,到1322年的元代才完成。
这套经书共1532部,6362卷,囊括了从两晋到宋的完整佛经种类,史称《平江府碛砂延圣院大藏经》,简称《碛砂藏》。
•《碛砂藏》局部,数百年流传,依然清晰。
它集中体现了宋代的书法和印刷成就,端庄而清晰,被称为“稀世之奇珍,人间之瑰宝”。难怪今天的常规字体,就叫“宋体”。
经过数百年的流传周转,到了民国时期,经书在西安的卧龙寺被发现了。
是谁拥有这么一双慧眼呢?是大家熟知的维新领袖康有为。
1923年10月,康有为受陕西都督邀请,到西安讲学。作为当时的“网红”,大家都想看他一眼,所到之处,前呼后拥,阵势不亚于朝廷钦差。
参观陕图时,他看到诸多经史子集图书,挥毫题写了四个大字“兰台石渠”。“兰台”指的是古代的史官,比如司马迁、班固;“石渠”指的是皇家藏书的地方。
题字的落款为“孔子二千四百七十四年癸亥冬南海康有为”。这正是他自己提出并坚持使用的“孔子纪年法”,以孔子诞生之年为元年。
• 康有为的书法被称为“破体”,长撇大捺,气势开展。
当时,“新文化运动”已入人心,打倒孔家店的呼声高涨,而他演讲时还宣扬孔教,学生们听不下去,纷纷退席。
都督不得不派兵守住门口,但依然有人跳窗而出。
11月29日,康有为来到卧龙寺参观。这座寺本叫“福应禅院”,因为北宋时有个主持喜欢“葛优躺”,天天卧着,被称为“卧龙和尚”,寺庙也就改了名
吃过饭后,他在主持的陪同下,参观藏经楼。就在此时,他发现了一堆经书,凌乱放着,有的长了书虫,有的被僧人剪去做了鞋垫,留下豁口。
到底是大学问家,他看出了这正是稀世珍宝《碛砂藏》。
心生痛惜的同时,也生了贪念。他提出拿自己府内的三套经书,进行交换,拿回去修补。面对这个大名人,主持没好意思拒绝。
当晚,康有为就派人来取经书。但夜色掩盖不了车马动静,消息很快走漏出去。
有些东西,如果没人看破,可能会永远埋没下去,而一旦看破,大家都知道了它的价值。
陕西当地的绅士听说后,气愤不已,成立了一个“西安古物保存会”,向康有为讨要经书。
康有为自持是都督请来的人,放出话说,决不归还,如果有人阻拦,宁可一把火给烧了。
士绅没有办法,只好依靠舆论,在报纸上发文揭露康有为的劣行,比如《康圣人统兵打抢之骇闻》《盗贼圣人》......放到今天,估计篇篇都是十万+。
不少在外省的陕西人也开始关注此事,长沙《大公报》的文章更是毒舌:
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而康有为年已七十不死,还做了盗贼,不正是这句话的例证吗?
至此,康有为狼狈不堪,只好长叹一声,退还了经书,灰头灰脸地离开了西安,留下一个“康圣人盗经”的公案。
1928年10月3日,陕西省教育厅下令,将卧龙寺的《碛砂藏》移交陕图保存,共5594卷,藏量居全国之首,成为镇馆之宝。
•《碛砂藏》的扉画,真是精美绝伦。
不过,多年后,历史学家章立凡所著的《记忆:往事未付红尘》中有个章节,说他去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家做客,在密室中看到不少宝贝:
“但真正令人震撼的,却是贴着封条的楠木书箱,箱上用墨笔写着‘大藏经’,这就是康有为生前从陕西运回的那部《大藏经》了。”
所以说,康有为归还经书时,还是偷偷挑了些珍贵的,带走了。
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
03
1949年,西安解放,陕图被陕甘宁边区政府接管。
首任馆长名叫梁午峰,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全国征求革命书报。因为馆里之前的收藏主要是古代典籍,“不合新时代之急切需要”,所以要与时俱进,进些新货。
如今,陕图有两方面的资料得天独厚,一个是有关1936年“西安事变”的资料,一个就是陕甘宁边区红色记忆系列资源,其他馆藏没法比。
• 写论文一定要学会用图书馆资料。
那时候,图书馆的保护技术还不发达,没有防火、防虫、防湿设备。1950年秋天,在把《碛砂藏》拿出来晾晒时,发现不少地方长了虫,柜子下面的部分也受潮了。
幸亏1931年时,朱庆澜将军发起了对《碛砂藏》的影印工程,以陕图所藏为底本,历时4年,成书500部,发行全国,供后人参阅。
随着馆藏增多,旧有的场地受限,1959年,陕图新盖了一座阅览大楼,高四层,是当时西大街上最气派的现代化大楼。
新楼新门面,最好也能有个新牌子。馆里的美术师李乃良,负责联系书法家给图书馆题字。他心气也高,直接给中科院院长郭沫若写了一封信。
此后就是天天跑收发室等回音。过了半个月,郭沫若还真得寄来了一幅题字。
不过,这幅字是横版的,而馆牌需要竖式悬挂。如果把横写的字,裁剪拼贴成竖版,势必不好看;如果请郭老师再写一幅吧,也不好意思打扰。
正苦恼间,大家发现寄来的信封上,有竖写的“陕西图书馆”的地址。虽不是正儿八经的书法作品,但因为是自然而为,一气呵成,也好看。
于是就把这几个字放大做成馆牌,这一用就是40年。
• 陕图旧馆,显得凌乱,没有今天的新馆气派。
时光兜兜转转,2001年,陕图在西安的长安路上建立了一座新馆。高大宏伟的门廊上,需要一个横版的馆牌,于是郭沫若几十年前题写的字就派上了用场。
除了《碛砂藏》,陕图还藏有明万历二十二年的刻本《海刚峰集》。刚峰,是明代清官海瑞的号,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海瑞著作刻本。
1961年,吴晗写历史剧《海瑞罢官》时,就专门到陕西图书馆来借阅参考此书。
没想到上映后,一篇评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让它成了“文革”的导火索。
在特殊的年代,图书馆也非静修之地。
亮宝楼因年久失修,建国初曾用几根钢筋对楼梯进行了加固,形成了几个类似卐形的铁铆。“文革”时,说这是纳粹标志,给砸掉了。
梁馆长因为曾把安吴寡妇送给慈禧的龙床,拿来自己用了,也遭到批斗。
尽管走了不少弯路,但新中国有一个重大成绩是,在全国开展了扫盲运动。
1949年,中国的文盲率高达80%,成为社会进步的重大阻碍。政府开始在全国推广学习,教农民从写自己的名字开始,识文断字。到了2000年,文盲率下降到了6.72%。
只有认识了字,才能读书,图书馆才能发挥效用。
而图书馆在扫盲中也做了贡献,陕图在全省建立了数百个流动图书站,并支援农村图书室建设。
有书可读,有书能读,得到了统一。
04
改革开放后,人才重新受到尊重。
从1979年开始,全国掀起了一股读书热潮,多年受压抑后,对知识如饥似渴。
图书馆是书的海洋,也是人的海洋。陕图的持证读者数量在一年内增到了3万人,远远超出了接待能力。
阅览室座位仅有400多个,但日均接待量是1200人次。每天开馆前,大楼外就排起了长队,寒冬腊月也不例外,还常发生大门被挤坏、护栏被挤倒的现象。
1980年,陕图开始实行押金办证,当天就办理了3000个借阅证。原计划半年发放5000个,结果10天之内就发完了。
• 八十年代静心学习的人。摄影/翁乃强
这种状况到了80年代末期开始降温,因为下海经商潮代替了读书学习潮。
每天的读者人次下降到700多。1989年,原计划办读者证6000个,结果只办了5000个。
图书馆为此还做了一番调查,结果显示,很多人认为知识并不能给人带来财富,自学成才的人在选择职业上依然困难重重,未能改变生活。
以往走俏的基础理论书和教科书,借的人少了,更多人是来看一些实用书籍和娱乐休闲小说,比如金庸的武侠和琼瑶的言情。
图书馆的功能回到常态,成为培养阅读习惯的地方,而不是助人快捷经获得成功的地方。
1988年,陕图专门成立一个“社会联络研究部”,负责组织讲座,请名人来馆给读者普及知识、传授心得,逐渐成为一个品牌。
比如,1989年3月,就邀请作家路遥来馆谈自己的创作历程。
能容纳百人的屋子里,座无虚席,连窗台上、讲台周围都站满了人。见此情景,路遥也没坐,就站着给大家讲了两个多小时。
• 怀念路遥,如果活到今天,整70岁。
他回顾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小时候家穷,过继给伯父家,上学也是省吃俭用。那时候农村人都光屁股穿秋裤,只有城里人才有内裤。
他的理想是,能实现内裤自由。
还讲了自己的初恋。“文革”时期,他当了县革委会主任,有次开会,在主席台上接到一张纸条。
他来到田野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北京女知青等着他。两人手拉着手,在雪地里奔跑,呼叫,开始了爱情。
有位现场的读者,后来写文章回忆说:
“在讲话中,路遥几次点烟抽,牌子是红塔山。路遥抽烟很讲究,他认为,除了解馋,还有精神支撑作用,抽烟在精神上能促进他写作。”
读者提问环节,有人问他对贾平凹的看法,他说:“平凹这家伙,弄啥成啥。”
那天他来,其实还想了解读者对已出版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看法,好带着意见回去写第二部。
讲完课,图书馆要留他吃饭,他坚决推辞,说要回家睡觉了。
因为,他是个夜猫子,晚上是工作时间,“早晨从中午开始”。
30年后,根据陕图大数据统计,文学类图书中,最受读者欢迎的就是《平凡的世界》。
2001年,陕图长安路新馆落成,面积4.7万平方米,能藏书400万册,阅览座位2000个。因为环境好,设备先进,交通又方便,成了读书的好去处。
原来南院门的老馆,作为少年儿童分馆使用。
而今,在西安高新区软件新城内,又一座新馆建成在即,面积是长安路馆两倍大,有阅览座位6700个,日接待能力一万人。
不怕再抢不到座位了。
• 高新区新馆。
未来的陕图,西大街少儿馆、长安路馆、高新区馆三位一体,服务三秦父老,走进下一个百年。
一个省的文化水平,往往能从图书馆的水平中体现出来,从读者对阅读的兴趣中体现出来。
已故的陕西作家陈忠实,说过一句话:
“我相信开启一个民族智慧和创造力的最基本的东西就是书,所以一个省的图书馆对于一个省的国民的精神的开发、智慧的开发、创造力的开发是任何东西都不可代替的。”
每个人都是图书馆的过客,但图书馆是心灵永恒的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