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六月的麦子遍山黄

麦子是任何一个村庄的命脉,北阳也是。

村庄一半的耕地种着麦子,当然几乎是冬小麦,春麦很少;大人说春麦磨不住面,产量也不高,因此大面积种冬小麦,想的是吃的好一点。麦子导演

生产队那些年,人和牲口都辛苦,化肥不用,倒卖给甘谷人,小麦的产量就上不去。我还是小学生,有时候学校组织我们拾麦穗,我们自然是打打闹闹的。

每一个生产队有一支驮队,骡子还是少,只有五队有一群骡子,近十匹,其他四个队毛驴多。赶驮队的是一个队最精壮的劳力,二三十岁的青年农民,不管汗流浃背,要穿雪白的衬衣,手持梢鞭——鞭头上还要绑一穗染红色的羊毛以示漂亮精神。他们打扮起来,是要取悦于村庄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的。驮队进村时他们跟在牲口后面,负责驮子不能掉下来,折返地里时他们骑在骡子背上,纵情高唱爱情类山歌:“唉——小哥的哥,凉水泉里泡馍馍!”这个字面极其简单的一句唱,内涵丰富的我解释不清楚。当然还有很多直白的。因为有爱支撑着,这些男青年好象有使不完的力气。麦子导演

麦地里,是一片片的金黄,和星星点点的白。金黄的是麦子,星星点点的白是割麦的农民,他们戴着白色的草帽,上身白衬衣或布衫,挥汗如雨。男人割麦手慢,也不急,女人就不一样的,风风火火。最辛苦的当数队长了,到地最早,最晚离开,指挥所有人,他要割在最前面,还要检查谁没有割尽,麦穗撒了半地,骂骂列列。如果有白雨的迹象,他还要组织码麦垛。我们四队,喜生爷在麦地里一直黑虎着脸,把这个训一顿,不待完,又转向那一个,骂一通。挨骂的,自然是心不在焉的,一边割,一边撒,收一半,丢一半。多年以后,在张家场的麦场里,喜生爷说当队长几十年,心操碎了,骂挨尽了,好多人一辈子还不理解他的苦楚,那是虎口夺粮啊,辛苦一年,收成就在那一段时间里,割不倒,天打了,缺吃断粮;割倒了,没有及时弄到麦场里,在雨地里泡出芽了,还是缺吃断粮,一个生产队,就那么多劳力,不上工的,养病的,还有学生娃娃,都长着一张口,都要吃饭,还要吃白面,哪里来,就在那几天时间里,心比身体还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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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这样,麦子厚实,割不前去,喜生爷临时决定断检检,按数量、斤头计工分,就是这样做,上午耕地的那些男子汉还是有条不紊地收割,你队长爱怎么计就怎么计,反正我们的手快不了。

农业社一个生产队割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麦子驮到场里,不宜到麦地里的妇女开始晒麦打种子,还有上缴国家的公购粮,队长根据人们的口粮情况,碾几场新麦,分给大家,让辛苦了一个月的农民吃几顿新麦白面,其余的麦子,认认真真摞成两个大垛子,待秋收后再碾。

耕地承包到户,一切变得急促起来,不再是生产队的慢条斯理。伯你和父亲先是报怨说这地放的,农业社悠闲自在的日子没有了,不操心的日子没有了,后面说高山白露麦,白露前后好种麦,又说七月里白露八月里麦,八月里白露七月里麦,他们俩好象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口中念念有词。

种麦就在七八月间,天气晴和,一切好说,他们在十天时间内会把所有的麦子都要种上,全村人也是这样,比农业社缩短了二十天,若是秋雨连绵不断,得在雨中播种,哪怕板结不出苗,先种上再说,如果是秋老虎暴晒,也得在干土中下种,把麦种放进土里头,再期待秋雨降落。

出苗了,去地里查看出苗全不全,有没地老鼠害麦苗,要不要补种?冬天有雪,心里坦然,干冷无雪,麦苗冻死不少,第二年的日子定当不好过。这些事,以前只有队长操心,其他人是不问及的。

翻过年,就待麦苗一天一个样,清明之后翻波浪。

开始除草了,其它的春种已全部结束,胡麻、洋芋、玉米已经出苗,麦地里的蒿草严重威胁着麦苗的生长,必须拔掉它们。这是一项不怎么轻松的劳动,也不是一遍就能够除尽的,麦蒿、断续、天萝卜、黑燕麦、火燕麦、马刺苋、马家老爷,不是一般的顽强。星期日,全家都上地,六七岁的小孩子也去地里拔草,不怎么干农活的学生从地里返回时像疲惫不堪的乏羊一般有气无力。家长会告诫我们:白面不是就这么吃的,好好干!我们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下午还要接着拔,尝得滋味的小孩子开始领悟到跳出农门的重要性、迫切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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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麦苗是墨绿的,不好的是菜绿。长到出穗时,墨绿的麦子从地边看像一道绿色的墙,风过处,海浪一般涌动,这时节,不能有暴雨,若暴雨袭击,厚重的麦墙会倒塌,匍匐在地上,塌在地上的麦穗因光照不足瘪了下去,便是欠收,这是最伤大人感情的,空喜一场,但是,天爷下雨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川道里人常讲天搅国家大事,农民辛苦一年的麦田算得了什么。

看着用农家肥、国产尿素、销氨和美国二铵喂养的土墙一样厚实的麦子,全村人眉开眼笑,人们的日子因即将收成几千斤麦子而殷实了。

有一种鸟在每个山头开始歌唱:“旋黄旋割!旋黄旋割!”

我们看不见它的身影,但处处听到它的声音。它是上天安排给农民的提示神吗?是啊,麦黄了就开镰,不要等到所有的麦子一齐黄了再动手。

渐渐地,下河里的麦子开始泛黄,前山的麦子黄了,继而四山八洼的麦子黄了,墨绿的北阳变成了金黄色的北阳。正午,骄阳似火,我们听见麦地里噼啪作响,不是麦苗拔节的声音,是麦杆脱节的声音、麦粒分巢的声音。远远望去,麦田黄的异常刺眼,微风吹拂,麦芒上闪着金光,如水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

开镰了,能够行动的人都走进麦田里。

凌晨四五点,女人们戴上新买的草帽,穿上防晒的白衬衣白裤子,吆喝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踏着露水,迎着清冷的晨风,开始收获下一年的上好日子。男子汉还有点睡眼惺忪,可能脸也没有洗。麦子导演

三把一检,束紧,摆放整齐。

女人的手是天生割麦子的手,不是一般的快速,男人比不了。男人不能闲着,得跟上女人的步伐。

八点钟,女人的身后已经是三四检麦子,男人可能是二十几检,而孩子,只有乱七八糟的几检。一家人坐下来吃干粮,可能有凉开水,可能没有,但其乐融融。

十一点钟,女人回家,做中午饭,臊子面或臊子凉面——平常最好的面食,孩子在父亲的教导下把割倒的麦检抱到指定的地方。十二点,男人开始码麦垛——手把垛,底层麦检的腰口朝外,利于通风,二层的腰口朝里,雨水不要灌进麦检里。

劳做了大半天的男人们会喊声几句秦腔,或山歌,解解乏味,这时,才发现大自然早已是交响乐团了,各种昆虫在欢唱,蜜蜂、牛氓、蝴蝶自由翻飞,舍不得青青嫩草的牛马驴骡嘶鸣起来。嗨,收获的季节,不光是人在忙碌,动物也是。

饭后小睡一会儿,再出发,直到日落西山,晚风习习,人们才从麦地上走上回归的泛着白光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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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脸因出汗变成红通通的,而男人则黑红了起来。戴了一天的草帽,摘了下来,提在手上,在黑乎乎的夜色中像一盏盏灯笼,一晃一晃的。

新的玉米面馍馍、酸汤,消除一天的劳累。

洗个脸,开始磨砺明天用的镰刀。

割到第三天,一鼓作气的勇往直前的女人也撑不住了,小孩子早就叫苦不迭,但是,只要天气晴朗,还是不得偷懒,我们只能从心里念叨老天爷快点下雨吧,哪怕发一场白雨也行,让我们歇息一半天。麦子导演

家庭之间在竞赛,谁家割到了前面,谁家现在有了多少检。为了让孩子们继续跟上大人的步伐,在有美子的地方,大人可以在十一点后给孩子们放假,叫他们满坡找美子吃。割麦时困得四肢无力,见到美子便是动如脱兔,活蹦乱跳,恨不能把所有开得正好的美子全都咽进自己的肚子里。刀水平、旋冒咀、白杨树坟、黄吊地、贺家湾里、边家山是盛产美子的地方,在这里割麦,小孩子们至少可以盼到甜蜜的美子。

不下雨,人真是受不了。割麦是农民一年当中最辛苦的劳作,头顶炎炎烈日,一天十个小时,三四天后晚上回家,骨头都散架了,可是,天一下雨,没有割倒的麦子就会倒下,更是心疼。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咬牙坚持。

午后两点,烘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割麦的人已经出发,像离弦的箭头,不得回头折返,到地里一边挥舞镰刀,大干起来,一边要注意云头的动向。云彩聚拢,呈翻滚状,就必须将割倒的麦子码成垛。天似穹炉,像黑色的锅盖罩在人的头顶,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可以避雨的窑洞非常少,我们只能在雨水中泡着,地面已经非常湿滑,寸步难行,头上下来的雨水冲得人睁不开眼睛,全身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这是老天爷给农民们的一次洗漱。

三川四野,只有雨水“哗——”的声音,连雷声也没有了,数亿计的昆虫、鸟儿没有了声息。

——这就是我们企盼的天公放假。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雨停了,云破天开,太阳依旧明亮,只是刚才还金黄无比的麦子明显没有了光泽,灰暗了不少。

不是所有的麦子都好割,一场暴雨后,稀疏的麦子会东倒西歪、乱七八糟,为了颗粒归仓,必须一根一根顺势割断,进度那个慢吞吞哟。

脱下金黄衣裳的麦地像剃掉头发的脑袋,麻乎乎的,不怎么好看。

这些辛苦了一年的麦地需要耕耘,歇息了几个月的牲口开始了半夜即起程的辛苦。耕地的人比割麦的人还要早,劳力多的人家,便是收割一块耕耘一块。早走早歇,人和牲口都松活,八九点钟,一块麦茬地变成了黑黝黝的新地,牲口回到草坡上,耕地的人坐在荫凉里享受几个小时的消闲时光。

割麦的过程,相对轻松,尽管有农民说这是一场战争,人与天的一场夺取麦子的战争,但这场“战争”比起驮麦子压根就算不得什么了。

女人们解放了,她们在家做上好的伙食,慰劳一下麦地战场上下来的家人,而男子汉的一场战争才要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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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缓三天,再次向麦地进发。北阳可供架子通行的道路没有几条,即使用架子车,效率是极低的,不如用骡子驮。一头骡子次驮四十到六十检,一亩地的麦子一头骡子一个上午可以驮回来。但是,我们的农路太差,吃得膘肥体壮的骡子有的是力量,窄小的路一驮驮子过不去,骡子会用力猛冲,结果是骡子和驮子全被撞翻,驮子滚到沟底里,骡子受伤,鞍子报销——骡子的一副鞍子四十多元,二百斤麦子才能换来,这个心痛,只有农民人自己知道。

割麦前会有人修一下路基,但是人家的地埂不能破坏,更不铲出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在平坦的道路上,两队牲口相向而行,驮子还是让不过去。

男人们的手已经是铁沙掌,小臂被麦芒扎得血迹斑斑。一个上午,骡子和毛驴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中午,男人们有臊子面,牲口有豌豆吃,下午继续,直到晚上八九点钟。

麦地里的手把垛里有蛇,勒驮子的人需特别注意,勒驮时没有蛇,驮子到场里,也竟然出现蛇,从驮子中爬出来,满场的人一通乱跑,几只公鸡围着蛇穷追不舍,最后啄死。

远地的麦子牲口去驮,家门口的必须是人往场里背,凡能背起两检麦子的小孩子,全体出动,一趟一趟往场里背,直到所有牲口划不来去的地里的麦子全部背完。稚嫩的肩膀勒得血红、血迹斑驳,额头上汗珠如雨点,挥赶不走的苍蝇直往眼睛里钻,到中午时分,便是失魂落魄,苦不堪言。

——金碧辉煌的麦子,只有驮进场里,码成垛子,才算收成。

在我们北阳,可能天下所有的村庄,割麦是一场风,驮麦是另一场风,两场风,就把麦子吹到麦场里了。两场风里,是汗水和血液的付出,是与星星、月亮、太阳和云彩的交汇,是生命的交响乐章。


作者简介

西堃,本名郭永杰,文学书画戏曲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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