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长利生把烟头儿按熄在烟灰缸里,老大金柱见了,忙手脚麻利地又递上了一支烟:“来,村长,尝尝这个,这个是我儿子从国外带回来的。”
利生虚虚地推让了一下就接了过来,就着老二银柱用两手捧着打着的火儿点上了。
“都说说吧,”利生吐了一口烟:“你们请我来也不是为了抽烟的,不是要分家吗?弟兄三个有什么想法儿都说出来,差不多的话我就做个见证。”
老大老二对望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老三玉柱远远地坐在黑灯影儿里,这老屋的灯泡是度数最小的,本来就昏黄,玉柱的表情就隐在了昏暗中,看不清楚了。
于老婆婆呆呆地盘坐在炕上,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蓝布包裹,还有一只老瓷碗,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我是老大,让弟弟们先说吧。”金柱说。
话刚说完,金柱媳妇儿就狠狠地一把拽过他:“没用的东西!我来说。”
她瞪着小小的三角眼,环视了一下屋里的几个人:“我们也不要别的,婆婆的这两间老房子得给我。”
银柱媳妇儿见有人先开了口,也说:“妈在南坡那几亩地我要了,反正是盐碱地也不收什么东西,我吃点亏要了吧,我也就图离我的地近,一起种着也方便。”
“唉呀呀~”金柱媳妇儿一拍手:“看二妹子这话说的?我要这两间破房子也没占便宜不是?我也图这房子和我院子只隔一道墙,不然我也不稀罕要。”
“是啊,是啊,”银柱媳妇儿附和着:“咱妈也干不了什么活儿,三弟以前又一直在部队上,这咱妈的吃喝用度还不都是咱们两家负担着?这分家也就是个形式,她能有什么财产?”
“这点东西三弟也不能瞧上眼。”金柱媳妇儿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三弟是城里人,咱这乡下的东西人家要来也没有用。”
瞧着她两个这一唱一和的,玉柱没有说话,他刚刚退伍,在城里盘下了一家小饭馆儿,虽然生意不太好可是人却忙得团团转。
虽然没什么钱,可他并不在乎这几亩薄地和两间老屋子,他当兵这几年里,多亏了两个哥哥照顾妈妈,这房子和地也是哥哥们应得的。两个哥哥这是要把妈妈推给他了,可他住的地方只是饭馆后院儿的一间小小的杂货间,阴暗潮湿,不适合老人家居住。
利生看了看沉默的于婆婆,叹口气,这婆婆的两个儿媳妇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啊,财产分得明明白白,养老的事情谁也不提。
“老太太养老怎么办?”利生忍不住问。
“这老人养老怎么能不管?一定要管的。”金柱媳妇儿抢着说。
“就是啊,不养老人,天理难容。”银柱媳妇说得义正词严。
“可是我们要翻盖房子了,你们都知道,这正房拆了,我家里能住的就是两间厢房,我们住一间,儿子儿媳妇住一间,实在是没有地方给老人住啊,”金柱媳妇儿转动着她那双小小的三角眼:“等我房子盖好了,我给婆婆收拾出一大间来让她住得舒舒服服的。”
“谁说不是呢?我家也在装修,你们也知道,我儿子谈了个城里的女朋友,今年过完年就要结婚。这把我急得,嘴上都起泡了。”银柱媳妇儿也忙倒苦水:“这婆婆要是住在我那里,肯定是跟着我着急上火休息不好啊。”
银柱瞪起眼睛凶媳妇儿:“你这婆娘怎么说话?这是我娘,就算讨饭我也要养着娘!”
话刚说完,他媳妇儿就委屈地抹上了眼泪:“谁说不管娘了?我能不管娘?”
“你怎么说?”利生看向玉柱。
“我要娘吧。”玉柱声音不大可是很坚定:“大哥二哥都不方便,就让娘跟着我吧。”
金柱银柱找来纸笔,利生帮兄弟三个写好了分家协议。
“那啥,”金柱把分家协议递给媳妇儿,让她收好,又转回身对玉柱说:“老三啊,你今天就把娘带走吧,我明天要找人拆房子了,就要到雨季了,我要赶紧翻盖好房子。”
2
于老太太的离开让两个儿子开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一个忙着翻盖房子,一个忙着在地里种果树,都忘了他们在城里还有一个老娘。
他们并不关心老娘在城里过得好不好,和乡邻们闲话的时候他们甚至会说:“我们也想养娘啊,可是老三在城里做大生意,娘愿意跟他享福去啊,我们有什么办法?”
直到银柱的儿子小涛带着未婚妻回来,那女孩儿丢下了一颗炸弹,炸懵了两家人。
“说啥?”银柱媳妇儿眼睛瞪溜圆。
“不可能吧?”金柱媳妇儿也一脸吃惊。
小涛的未婚妻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我爸爸研究明代官窑瓷器三十几年了,怎么可能看错?”
“也有可能,听老娘说,她这只大碗是她爸爸,也就是我们的姥爷年轻的时候得到的,送给老娘当个念想,肯定是个老瓷器了。老娘这些年吃饭一直用它,宝贝着呢。”金柱回忆着:“不过这碗也没见多漂亮啊?咋能值那么多钱?”
“我特意把碗底的字拍了照片给我爸爸看了,我爸爸说不会有错的,就是明代官窑的东西。”小涛的未婚妻很肯定:“明代官窑的瓷器有价无市啊,我爸爸很激动,他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手摸摸明官窑的瓷器。”
“是啊,我们这次回来就是要把奶奶的瓷碗拿去请我老丈人帮忙卖了的,分了钱大伯也不用盖房子了,我们去城里买大楼房,再做点生意,还能剩下不少钱呢。”小涛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银柱半天没有说话,他完全傻掉了,儿子给他描绘了一种他可望不可即的生活,那可是城里人的生活啊,试问谁不想过呢?
“赶紧把老娘接回来啊!”金柱说。
“我们把碗要过来不就行了?接回老娘来住哪里?我们的房子都拆了,老二家房子还没有装修好。”金柱媳妇说。
于是,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才能又把碗要过来,又不把老娘接回来。
3
乍一看见金柱银柱兄弟两个,于老婆婆还挺高兴的,来城里这些日子她始终不习惯,虽然玉柱对她很好,可是她还是会想家,做梦都会想到这兄弟两个接她回去。
今天这兄弟俩终于来玉柱的小饭馆儿看她了,于老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可这兄弟两个说来说去也没提让她回去的事情。
“是这样的,”金柱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言词先说了正题:“小涛的老丈人喜欢老瓷器,他想出五万块买您的老瓷碗。”
“是啊是啊,”银柱附和着:“我告诉他您的碗就是普通的吃饭碗,不值钱,可是他就是喜欢呢。”
“这事情可关系到小涛的婚事,您不是最疼小涛了吗?您可不能舍不得。”金柱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于老婆婆的脸色。
“可是我用这碗习惯了,没有这碗咋吃饭啊?”于老婆婆舍不得自己用了一辈子的饭碗。
银柱不高兴了:“换一个碗还就不能吃饭了?那小涛的婚事就不重要了?”
于老婆婆微微叹了口气,人老了,好多事情自己认为只是一种习惯,在旁人看来就是改不了的臭毛病了。
金柱已经满屋子开始找那只碗了,终于,他在玉柱的后厨里找到那只碗,兴奋地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银柱赶紧凑过去,仔细地打量着这只可以实现他们所有美好梦想的大碗。
这只青黑色的大碗撇口,碗口花纹波浪从里到外慢慢延展,线条显得有些许凌乱,自然质朴,静穆典雅。
“乖乖……”银柱咽了口口水,这只碗他以前没有注意过,现在看起来却是越看越觉得不是俗器。
玉柱也看着这只碗,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妈妈就喜欢用这只碗吃饭。大哥爱吃鱼,二哥爱吃肉,自己爱吃鸡蛋,妈妈就会每样都做一点给他们吃。
每次吃饭的时候妈妈都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新烧的饭菜,她自己就把上一顿的剩菜一股脑儿地倒在大碗里,用热水泡泡,再泡点剩饭就那么吃了下去。想到这些,玉柱的眼睛湿润了。
金柱用新买来的一块黄绸布仔仔细细地把碗包好。
“你们就这么把碗拿走了吗?”玉柱问。
金柱把碗紧紧抱在怀里,不耐烦地说:“老三,不是我说你,你说你当兵这些年家里你管过啥?爸爸去世你都没回来,还是我和你二哥发丧的,老娘我们也养了这些年,现在一只碗你都和我们争?”
玉柱不说话了,看着难受的老娘,他只能安慰她:“没事儿,等一下我带您去超市,您选一只您喜欢的碗好吧?”
“那是你姥爷留给我的,我……”于老婆婆很是不舍,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碗抱走了……
4
小涛把碗带走了,两家人兴奋地算计着钱拿回来要怎么花。
“买楼房,一定要买楼房。”金柱媳妇儿坚定地说:“我们也和老三一样,去城里做个大买卖。”
“哼哼,”银柱媳妇儿冷笑了一下:“什么大买卖?银柱回来都和我说了,就是一个小饭馆儿,里面有十来张桌子,也没什么人吃饭。”
没事儿和邻居闲说话儿的时候,两个人都会说:“哎呀呀,儿子在城里买房子了,要接我们过去享清福呢。”
如果有人问起于老婆婆,他们会说:“老儿子没结婚,她不放心啊,这不是跟着老儿子帮人家开饭店呢嘛。”
这个碗无论卖多少钱他们都不会让老三和于老婆婆知道的,他们认为,这是他们两个应得的。
小涛从未婚妻那里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的,脸色阴沉。
“怎么样?钱呢?”
看着一脸期待的几个人,小涛爆发了:“什么钱?什么钱?想钱想疯了吧?”
“卖……卖碗的钱啊。”
“那只碗是假的,是仿品,根本就不值钱。”小涛的话又一次如炸弹一般炸懵了几个人。
“说啥?”银柱媳妇儿瞪大眼睛。
“不可能!”金柱十分肯定:“我从你奶奶手里拿过来就给你了,全程你爸爸都看着呢,怎么可能是假的?”
“碗呢?”银柱一把抓住小涛:“碗你拿回来了吗?”
“假的我要它干嘛?扔垃圾桶里了。”小涛很沮丧,想想曾经有那么多钱差点就摆在他面前,他一时间接受不了这种落差。
“是不是你老丈人给调包了?”金柱媳妇儿转着三角眼:“欺负咱们乡下人没见识?算盘打得真是好。”
金柱听了媳妇儿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明明那么漂亮的一只碗拿了过去,怎么就成了假的?
“话不能让他一个人说了,真的也是他说的,假的也是他说的,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金柱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看,我们应该找他问问清楚。”
几个人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儿。
“小涛啊,带我们去你丈人家里,我们一定要问问清楚,把碗要回来。”金柱媳妇儿对小涛说:“你不好意思去要没关系,只要告诉我们他在哪里住就行。”
小涛沮丧着脸,他怎么敢领着这几位去他丈人家里闹呢?
“你放心,”金柱皮笑肉不笑地安慰着小涛:“大伯年纪大了,这人有没有说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只好言好语问问他,不会和他吵架的。”
小涛说什么都不肯带几个人去,他知道这一闹自己的媳妇儿就算是飞了。被逼急了他一甩袖子走人了,只留下急得直蹦的几个人。
5
老三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终于把小饭馆儿经营得有模有样了,年底的时候,他把小饭馆儿转了出去,又盘下一家大酒楼。
偶尔有同乡来吃饭,他也能听到一些大哥二哥的消息。
两个人先是一致怀疑小涛的老丈人把碗给换了,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人家住哪个小区,去闹了几次,后来人家报警把他们请进了警察局。
进了一次警察局,他们不敢去人家家里闹了,不知道谁给他们出的主意去请律师告人家。
折腾了大半年,老大家的房子也没盖,老二家的树也没种,钱没少花,也没闹腾出个结果。
后来兄弟两个起了嫌隙,开始互相猜忌,都怀疑是对方把碗调了包。于是,兄弟两个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役之后,两个人谁也没讨到便宜,于是,他们又怀疑上了老三,一定是他早就偷偷把真碗卖掉了,拿只假的给他们。
两个人气势汹汹地杀到城里找老三,正好儿赶上老三的第二家酒楼开业。
那装修精美豪华的酒店门口儿,一边站了一溜儿水灵灵的小姑娘,鞭炮和礼炮齐鸣,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兄弟俩看得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这才多长时间啊,老三能开这么大的酒楼?说他没偷偷卖了碗谁信呢?
面对气势汹汹找上门来的两兄弟,于老婆婆一声叹息:“那只碗是你们姥爷年轻时候做学徒学烧瓷器烧出的第一只碗。他留给我做个念想儿的,对于我来说是无价的,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却是不值什么钱的。”
死了心的兄弟两个回到家里,一个面对着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一个面对着满地的荒草,不约而同地骂了句:“娘的,怎么会是假的?”(小说名:《妈妈的碗》,作者:张子旭。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