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渔猎部落】姜东梅:湖水今世 明月前身

姜东虎

今世,你是我的眼睛,我的魂魄、我的心,那么,你的前生呢?

他们说,一万三千年,你的身边就有人类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猜想,那时的你,一定是白亮亮的,青山头一片黛绿,清秀可人,从湖面仰望,山岗起伏绵延,倒影映在你的怀中,微风吹过,你羞涩地波光粼粼……多么美,多么美!这时的你,一定不是寂寞的,水草丰美,鸭雁成群,蒲苇连天,野兽隐伏。男人们打磨着石器,追獐逐鹿,畋猎捕鱼,老人们生火做饭,孩子们嬉戏,女人到湖边汲水,胸前的骨饰野性十足,她站在夕阳里,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全身都闪着珊瑚一样摄人心魄的光……她一定不知道,一万年以后,我站在相同的位置上,看着她,看着你,看着夕阳,还有那光……

考古学家在青山头的顶部,发现了黑土层,风吹过,露出了碎陶片、石器、兽骨、鱼骨、红烧土、炭块,还有,一件青铜耳环,已残……是你的,对吗?是你在湖边汲水时带着的,对吗?是你心爱的男人,那个最勇猛的、最珍爱你的人,为你打造的,对吗?

我在渔猎文化博物馆里看见过,我真的见过!打磨石器、骨针、发簪、大型野兽的骨化石,全都静静地躺在玻璃展柜里。我的手一一掠过,走到骨饰项链时,我停下脚步,我想象着它戴在你的颈项间的摸样,我想象你在湖边梳妆的样子,你在月光下篝火边跳舞的样子。

我不知道十万年,是多久,但我看见了野牛头骨化石,也在陈列馆里,两只牛角间距95厘米,还有披毛犀和猛犸象的头骨化石,他们的身躯该有多么巨大,象牙和皮毛该有多么美!它们在水边繁衍哺育,它们的幼崽在水边的草丛间嬉戏,那时候的天是什么样的,映在你眼里有多蓝?那时的云是什么样的,那时的阳光是什么样的,那时候的你,又是什么样的?是否就是我们所说的天堂?

专家说,在距今5000年的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你的身边都有人类在活动,在这得天独厚的乐园里,在这片白亮亮的水域边,生生不息地,不屈不挠地开创着风格各异的各种文明。青山头,黛绿隐隐,昂昂溪,蒙语狩猎场,中国北方细石器文化、渔猎文化的代表性遗址地,红石砬子,那千层万层的红,那随处可见的碎陶片,美丽救援的汉书文化,还有你,查干淖尔,青山绿水,碧波荡漾,白砂红陶,鸿隙大陂,汪汪千顷,历数十万年之久,你依然在我的梦境深处,美丽依旧,沉醉依旧!

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我多想知道你名字的来历,你的身影飘渺,你的容姿绰约,我想知道你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你究竟是九天飘落的铜镜,还是仙女手中的宝石,你神形俱在,你太过久远,我迷失在你美丽的眼神中,无法自拔。

我去泛黄的书页间寻你,我去断壁残垣的遗址中寻你,我去一座又一座的博物馆里,寻找在射灯下静静地安放着的你的身影,我去山上舟中,唤你的魂魄归来,去寻你的精魂所在。

你的名字最早出现在宋人的笔记中,那本《武经总要》多珍爱你呀,大水泊,多好挺多响亮的名字呀,在书页间活色生香、惊鸿一瞥。

中国先贤自古就有望文辨义的习惯,他们说起湖与泊的区别,倒是生动有趣得很,“湖”字从水从胡,“胡”字从古从肉,意为“古人身体上长满了毛发”,引申为“人脸面上的须发”。“水”与“胡”联合起来表示“水面长满了像胡子般的水草”,所以“湖”是指陆地上长满了水生植物的大水体。

而“泊”字从水从白,“白”指“空白”、“空无”,水与白联合起来就表示“水面空无一物”。汉语里有“镜泊”,泊面如镜,湖面如胡,白亮亮的镜子一样的水面,说的就是你吧。大水泊,1000年前的大水泊,古人多么可爱,多么智慧。

到了辽代,你不再是空无一物、安静隐谧的了,这怕是你此生最初的惊喜,一代又一代的辽帝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大帐迁走了,一队又一队的人马散去了。大鱼泊“周围三百里,是鸭雁生育之处”,辽帝随从上千“如鸭子河”“驻跸鱼儿泺”,钩鱼弋鹅,接受几百里内外的各部族首领拜见,议政事、举宴饮,纵酒欢歌。

鲟鳇鱼的鱼骨,白天鹅的羽毛、锋利的刺鹅锥,迅捷的海东青,笑声,斗酒声,鸭雁哀鸣声,篝火噼啪声,胡乐奏鸣声,群臣朝拜声…..这一切,可曾搅扰了你的清梦?可曾拨动你潜藏湖底的心弦?可曾带给你丝毫的快乐与喧嚣?

夫余国远去了,渤海国远去了,隋唐远去了,契丹族兴起了,耶律阿保机死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辽亡了。完颜阿骨打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起兵反辽了,大金国亡了,那个“诏改鸭子河曰混同江”的以镔铁为号的朝代消散在历史的云烟里了,那个称你为“白马儿大泊”的以白金为号的朝代,随着湖水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而你,还是那个白亮亮的你,波澜不惊、睿智深邃的你。

蒙古大汗的马队来了,诵着经,念着祭词,一代神功哈布图·哈萨尔的后代来了,佛教来了,喇嘛教来了,萨满博来了,这来与去之间,这杀伐与征战之间,这江山换代与古河改道之间,你的名字变成了放生湖。湖神崇拜与万物有灵笼罩住了你,九牲进献、九香缭绕,美酒敬你,九拜祝你,你是神灵居住的地方,你是能够与天神对话的媒介,信奉佛教的人说,是草原上的马的灵魂附在水中的鱼的身上,所以汗王禁止捕鱼、食鱼,每逢大节日,还要敬湖神,祭天地,还要组织专门的人往湖里倒鱼放生。

明朝了,乌巴什占据了以松嫩两江为中心的辽阔草原,重建了郭尔罗斯部,他们称你为“拜布尔察罕大泊”。拜布尔,是圆圆的意思,是说你的样子,察罕,是白色的,纯洁的,神圣的,大泊,你还是那个白亮亮的你,越来越深邃神化了的你。

你见过了那么多的朝代更替,你历尽了那么多次的江山易主,你的心还会兴起波澜了吗?这世上,任沧海桑田,任斗转星移,你永远都兀自岿然,兀自沉静。

努尔哈赤的后代称你为“拜布勒查汉鄂模”,拜布勒,还是说你的容颜圆润,查汉,还是说你温润如玉,白亮如初,唯有鄂模,是母亲的意思,原来他们叫你圆圆至圣母亲湖!

你蕴青山入怀,你纳云天入胸,你育鸭雁于畔,你生鱼群于心,你纳山川天地,你视朝代江山如云烟,你不悲不喜,你生天地万物,你至大无外,至小方寸,天地为鉴,日月盈缩,尽在你心,尽收你胸魄之间!

你也曾低吟徘徊,你也曾油尽灯枯,数十万年,几百万年的光阴,消散了光阴,干涸了你的眼睛,耗尽了你的血脉精乳。古老的河道变了,河水断了,人类多了,野兽鸭雁骤减了,你的心肺血脉干涸了,你的身躯双目枯竭萎缩了。白花花的碱土,携沙裹土的白毛风,撕扯着你,制约着你,似乎想要你的命,想要打垮摧毁你的意志和魂灵。

可是你不会死,你会永生,日本人没有截断住你的流淌,伪满洲国没有制服住你的波涛汹涌,渔霸与悍匪玷污不了你永世的清澈与宁静。

历史的巨轮转到了公元1976年,中共前郭县委、县政府带领全县各族人民10万人,靠手抬肩挑,经先后两期,历时八载的艰苦奋斗,终于在1984年修通了一条长53.85千米、底宽50米的人工运河——引松渠,使松花江水源源不断地注入你的湖心。这之字形的河流给了你新的生命,还了你昔日的容颜,圆润了你的脸庞,丰沛了你的腰身,唤醒你,激活你,焕发你几千几万年的生生不息的精魄神灵。

你不再是泡沼了,你不再是淖尔了,公元1983年,你正式被命名为查干湖了!查干,还是从前那个有着白亮亮容颜和眼神的你,湖,却是你汪汪千顷碧波、鸿鹄栖息繁育、荷香随风吹送、蒹葭蒲苇苍苍的形容与写照。

时光不死,流年永驻,公元21世纪,如今你已是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国家级水利风景区、全中国县域旅游品牌百强景区,你早已成为东北重要渔业生产基地、吉林省西部草原旅游风景区、吉林省绿色食品鱼发展基地和吉林省发展生态环保型效益经济的示范区。你还被列为中国重要湿地名录和湿地自然保护区名录,并已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水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倾自今夕,清梦杳如万年长。

万年前那个女子,目光灼灼,如你一般,原始、野性,如今,只我还站在你的身旁,与你对视,微笑如你,你生生不息,你沉寂无言,你含睿智,纳万物,你永生不死,目光如炬。

今世,我是你的眼睛,你是我的心,那么,你的前生呢?是铜镜,是宝石,还是,白亮亮的明月?

文字提供:夫余国文化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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