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做家具、50岁生子、70岁改嫁,姑姑时常做出让人不可思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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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姑是个站着走了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叔对姑的评价。

说话时,叔下巴上特意留的一绺花白胡须,一抖一抖的,削瘦而褶皱的脸,显得很严肃。

这话是叔坐在椅子上说的。面前的饭桌上,摆着一把赤铜色的茶壶,边上摆着两个同样赤铜色的小盅,飘着清淡的茶香。叔身后是敞开的窗户,外边是一棵一棵密密立着的玉米,随着天空的云朵,无限的伸向远方。每有风来,叶子和叶子之间的摩擦,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叔说姑时,捋下胡须,手并不即刻松开,而是紧紧的攥住胡须,好似他要说的,都要留存在自己的胡须里。

在我的印象里,姑圆脸,胖胖的。一件紫灰色的大襟上衣,穿的很是得体。姑说话快,像跟打机关枪似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夹杂着爽朗的笑声,话跟泼水似的,一股脑地,泼了出来。

姑对我挺好,每一次来家时,都会掀起衣襟,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的几颗水果糖,数着分散给我们。含在嘴里的那种连唾液都会变甜的神奇,让我每次期盼着姑下次早点来。

姑离我家很远。得穿过县城,翻两座山,再沿着一条沟壑走很长时间,才能走到。

印象里第一次去姑家,是冬末,是大哥带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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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后架上,大哥奋力的蹬着。顺着一条绕来转去的沙路,走了许久。我很冷,大哥却说他很热。在穿过一个很多小土屋的村落,自行车竟拐到了一座坝堤前。

坝堤不高,但坝面很宽,顺着一条沟壑拦截建成的。此时的坝是结冰的,中间有人走过的地方,像一条弯曲的玉带。其它的地方,覆盖着未化的雪,雪地上看起来还有狗跑过的爪印,或是小鸟留下的印迹。

大哥是顺着玉带走的。他的车技并不高,在骑行中,好几次滑倒,摔得屁股生疼。可留给我最深的不是屁股的生疼,而是坝面上不时传来冰几乎要裂开的响声。声音时远时近,并在响声中有时闪出一条痕迹明显的冰茬,几乎能听到水的声音。每次声音响起,我的心都一紧,担心冰裂开了掉下怎么办。我是不会游水的,大哥也不会。我是从没见过这么宽的坝,也是第一次胆战心惊的从这么宽的坝面上走过。

大哥好像并不在意,大概是在走了很多次的原因。好不容易到了岸边的土路上,我的心才踏实下来。到姑家,已是晌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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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家在山脚下的一平台上。门前几棵榆树,枝杈上还有两个鸟窝,一只喜鹊翘着尾巴不时的啼叫。姑家院子的后墙,则是高高的悬崖。大门是几块破木板拼凑的,随着院子里狗的叫和对狗的喝斥声,大门推开了。穿着一身土灰衣的姑出现了。见是大哥和我,表情有些夸张的高兴。先过来十分痛爱的摸着我的头,但当她听到我们是从坝面上来的时,她瞪大了原本早已很大的眼睛,显得吃惊。接着,转过身,在大哥的额头上狠狠戳了一指头,大声训斥。大意是“现在快春天了,冰要化了,本地人都不从冰面上走,你们怎么那么大的胆子,掉下去了怎么办。每年的春天坝上,都会有不听话的娃娃掉下去,就再也没有活着出来。”大哥此时大气都不敢出,看到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可高兴了。谁让他路上只要有上坡时,就老指使着我推车。

姑家的屋子很简陋,但收拾的很干净。姑一进去就张罗着给我们做饭。做的什么,吃的什么,现在早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但让我最吃惊的是,饭后姑竟在自家院子里做起了木匠的活儿。在一条长长的凳子上,用刨子推着一块木板,还不时的拿起木板,眯着眼睛看看,接着又推。薄薄的木片从刨子里翻出来,形成翻卷的木花儿。我在边上乐此不疲的捡拾着木卷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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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是木匠,姑竟也成了木匠?后来才知道,姑父答应给我家做张炕桌。就把父亲刨的一块很粗的榆树根拉走了。都快一年了,却迟迟没有动手,老是推说忙。估计姑父嫌父亲跟他没有提工钱的事。有次母亲在姑跟前嘟囔了一句。姑回去就跟姑父提这事,可姑父嘴上答应着,却仍旧没有动手的意思。姑觉得不能在我母亲面前丢了面子,很生气的对姑父说“离你我就不信炕桌做不出来。”姑父自恃是老木匠了,就故意激姑:“离开我,你还真做不出来。”姑生气了,就决心自己做。

母亲这次让我和大哥来姑家,本意是来看炕桌是否在做。姑父原本想拿捏一下姑,好让在家比较强势的姑给他说几句软话。谁知姑根本不接这茬。姑父等着想看姑的笑话,可姑先用斧子把树根砍成方墩,锯成木板,刨平,凿眼,甚至连墨斗线都用上了,还托人去县城买了盒红漆。

炕桌越来越有模样了,姑父想去帮忙,姑却根本不让。在这一天里,姑除去做饭,一直没闲着。晚上我看见姑拿一块旧砂纸专注的反复打磨着几块木板,我是在沙沙沙的砂纸的打磨声中入睡的。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屋子里摆放着一张红色的炕桌,样子大方而简洁。快晌午时,来找姑父干活的老汉,见到屋子里的炕桌,很是羡慕,一个劲儿地夸姑父的手艺好。姑父不好意思的摇着头,指着扫地的姑说,是她做的。老汉大为惊讶。竟竖起大拇指说:“你家有两个木匠,不富都不行。”不知话是从老汉嘴里说出去的,还是我回家给母亲说炕桌是大姑做的缘故,很多大人都说,姑是个木匠。每次姑回来看奶奶时,村里很多人都托姑给做件家具什么的,姑都一一答应了。在那几年时间,姑和姑父,忙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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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次,炕桌并不是我和大哥拿回家的。姑说炕桌的漆还没干,再等几天。过了几天,炕桌是姑套架子车拉来的。母亲和奶奶边摸炕桌边夸赞。父亲也乐呵呵的,专门去集上买了二斤肉,给姑和全家特意包了顿饺子吃。

姑嘴快,手也快。干活儿时风风火火,但却很细心。 可姑脾气也犟。谁招惹了她,犟得牛都拉不回来。她是那种几个苹果舍不得吃,走几十里山路拿给奶奶;也会因为奶奶埋怨她几句话,就撂下筷子,不管天色早晚,抬腿回家的人。

姑在叔的嘴里,时常做出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但在姑那里,却始终认为再自然不过的。姑五十岁那年,原本打算伺侯怀孕的儿媳妇,谁知那年她也意外怀孕了。一时间,婆婆和儿媳妇都准备要生孩子的事成了很多人饭后谈资和笑料。姑父和家里很多人都劝她把孩子打掉算了,说还没有听到像姑这样高龄的产妇,况且姑的身体也不允许。可是无论谁劝,姑都不答应。把她逼急了,就说:“是我生孩子,又不是你生孩子,瞎操什么心?”

后来听母亲讲,刚开始,姑也觉得不好意思,怕村里人笑话她这么大年龄了还生孩子。姑又觉得,既然是一条生命,就该把他生出来,况且她也特别喜欢孩子。高龄生产,有很大的危险性,但她想,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使自己没了,可也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她愿意。这样,那时在她们村,在每个黄昏,看到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都挺着大肚子,慢慢走在村旁小树林边上的小道或是坝堤上跟秋天绚丽的林子和波光粼粼的坝水,构在一幅和谐美丽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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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姑生产很顺利,是一男孩儿。她的儿媳妇差点儿难产,是经过多次抢救,总算把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姑同时奶着她的小儿子和大孙女;偶尔,儿媳妇也奶着自己的大女儿和小弟弟。娘俩的关系成了很多人羡慕和饭后聊天的话题。但无论怎样,姑的举动,让人刮目相看。我再次见到姑的时候,俩孩子都还在吃奶。再后来,跟姑见面的次数很少。但每次见,姑留给我的,都是那爽朗的笑声。

在姑六十九岁那年,一喜一悲之事,接踵而来。喜的是,还没到法定年龄的小儿子结婚了。对于她来说,小儿子的结婚,意味着她完成培养儿子的任务。悲的是,翻年,长期陪伴她的姑夫却病逝了,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姑夫属心眼比较多,却胆小的人。就这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在一次感冒后,在医院竟查出了胃癌,而且到了晚期。姑反反复复找着医院和大夫,当知道化疗是唯一的办法时,她拒绝了,她从很多病人的身上看到了化疗的痛苦。只好去找中医,一包包的中药,吃得姑父都觉得恶心了,但她还是一次次逼着姑父喝下。可最终也没留得住姑父。姑常说的一句话是,尽人意,顺天意。留不住他,是证明他的命数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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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姑变得郁郁寡欢,脾气也更加暴躁。时常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发火,弄得家里人关系有些紧张。在姑父走后的那年冬天,她出人意料地说要去新疆,去看本家的一哥嫂。几个孩子千叮万嘱咐的把她送到了车站。凑巧,那次我也在车站。意外的见面,也让姑很高兴。知道姑要远行,就给她几百块钱,算是路费吧。姑推让着不接,在我强行塞进她兜里时,竟表现的有点儿不好意思。

第二年时候,母亲来我这里。说姑又结婚了,跟新疆的一老汉,而且还要了一万元的财礼,替小表弟把结婚时欠人家的钱给还清,在新疆打算不回来了。表哥表弟和他们的媳妇一商量,觉得有些给她们丢脸,就派俩人去了新疆。可无论怎么劝,姑还是没回来。最后他们娘儿几个甚至留下了“活着不养,死了不埋”的狠话。表哥表弟哥俩儿只好悻悻而归,好似真的互不往来了。

在新疆的姑跟我也没有了通讯联系。知道她的事,大都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的片言碎语。知道姑在那边挺好的,曾回来过一趟,好像还变得时髦起来。按母亲的描述;人也看上去变年轻了。还戴了金耳环和金手镯子。那老汉人也挺好的。虽然给姑的几个儿子买了好多东西,但娘儿几个的关系处得并不好,没待几天就重回新疆了。

大概是三年前的一天,我的微信闪动,有人要求加入。注明的是新疆老太太,我好奇的通过了。过了不一会儿,来人竟要视频。我拒绝了三次,可她每一次都执着的接上。我正要删除,忽然发过来几个字: 我是你姑。真没想到,快八十岁的姑也玩手机了。我急忙接通。看到的却是姑躺着,苍老了很多。旁边有很多人,还有叔和母亲。我这才知道,姑病了,从新疆回来了。

简单的问候了几句,叔就把手机接过去了。说“你姑想看看你,我们也是昨天赶过来,看你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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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叔和大表哥好像因做生意,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多少年了,舅舅外甥互不来往。这次叔的出现,让我也很意外。后来母亲说:是姑从新疆回来后,可能觉得自己不行了。就逼着大儿子给你叔上门道歉。说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如果见不到,她死不瞑目。大表哥看到母亲逼迫和哀求自己,就去了趟叔家。叔见多少年不来往的外甥上门了,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就赶忙看姐来了。

那天姑气色还好,但说话有些吃力。我除了安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第二天,母亲和叔几个人坐车回家,走到半路时,大表哥打电话说,姑已经不行了。等母亲和叔他们赶回去时,姑已经走了。走得很安详,很平静。坟地就在第一个姑父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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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叔说姑时,我眼前老闪现着姑给我水果糖、刨木板、给小儿子喂奶样子,还有她的笑声,她的苍老,和她生活的气息。她是无数个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中的一个,但从她的身上,能看到一个时代的缩影和她们的生活态度。在姑的一生中,有着很多和生活命运的抗争,有着很多对生活和美好的向往,还有心存的那份爱和善良。

叔说,新疆娶姑的那个老汉也来了,在姑的坟前转了一圈。颤颤巍巍鞠了个躬,给边上陪的人说:“这个老太太心地善良,是个站着走了的人。”让人搀扶着走了一段路后,老汉竟又回过头来,朝着姑的坟挥手,然后竟孩子似的哭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姑病了,怕连累老汉,就说是想儿子孙女了,想回来看看。走之前,姑把老汉的存折交给了老汉的大儿子,说她万一回不来了,就把这存折交给他爹。但在她走之前,不要给他爹说,免得老汉心里有啥想法。

姑是心里明白自己的想法,并这样做了。可谁能想到她的心里呢!

姑真的是站着走了的人。这一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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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进思,中学高级教师,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昌平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市区级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近50万字的散文、诗歌,并在多次征文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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