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眼睁睁看着更多的受害者进群，除了举报那些账号，好像什么也不能做。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67个故事 —
4月22号下午，我无意间刷到博主“保安日志”发的一条微博：为了回馈粉丝，博主决定做一个返利活动，1000元返1500元，3000元返6666元，充值余额多，返利越多，最高为28888元返66666元。每个档位10个名额，有意参与者私信博主，并配了一张盖了公章的合同。我关注“保安日志”有一段时间了，博主是一个保安，暗恋小区里的一个女生，把微博当树洞，发一些暗恋日常的段子。所以一开始我没有怀疑活动是假的，以为是微博的一个营销新玩法。因为我自己也是做这行的，很好奇，我就私信了博主。我问他，参加之前是不是需要完成什么任务？比方说转发微博拉点赞或者帮你拉多少个粉丝关注。博主回复说，没有任何要求。他首先要了我的收款码，然后立即给我发了他的收款码，让我打钱。天上掉馅饼的事，都不是真的。我产生怀疑，仔细查看活动信息后，我发现了漏洞。首先，这条“营销”微博设置了仅粉丝可见，并禁止评论，这意味着他只针对已经建立了信任度的粉丝，且屏蔽了不同的声音。其次，我粗略算了一下，整场活动下来，博主的个人账号在短时间内会有百万级的高额走账，不管是微信还是支付宝，都可能会因为这个而被停掉。第三，博主贴出来的那张盖公章的合同像是PS合成的，他在合同上的签名像是油墨打印上的字体，不像自己手写签名字体那么潦草。我发现活动说明最后写着“本活动已经报备官方，请宝宝们放心参加”。我记得在微博上做抽奖活动，一般最后会有一个官方的链接，链接点进去会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抽奖活动，参加的条件是什么之类的。但当我向博主提出要报备官方的信息，他就不回复我了。我意识到这就是一个骗局，又觉得有这么多漏洞，应该也没几个人会上当吧。几分钟后，我看到博主持续发微博，内容依然是仅粉丝可见。大意都是粉丝给他转账成功，他也给粉丝返钱了（一看就是假的）。晚上7点，我发了条微博，告诉大家，“保安日志”的这个活动是骗局，不要上当受骗。没想到我收到了十几个受骗者的私信，当晚我就建了一个受害者群，根据受害者提供的信息，我大致了解了这个骗局的规模。这是一个团队作案，团队从微博账号交易平台购买了多个类似“保安日志”这种运营了较长时间、有真粉的微博账号，粉丝从几十万到几千不等。他们通过购买的账号发布诈骗信息，利用粉丝对原博主的信任度行骗。目前我们所追踪到的，就已经有22个账号参与诈骗。这个行骗模式存在接近半年，涉案金额超百万。最早在19年11月份就已出现，但3月份单月受骗金额猛增到38万，4月超过60万。这只是我所建的受害者群内统计到的数据。还未披露的受害者和诈骗金额，不得而知。一个名叫“保安日志Bot“的博主通过我的群链接进群，因为ID太相似，大家都认为这是骗子的小号，群里一下子就炸了。但他反复说自己是真的“保安日志”，目前正在行骗的这个号是模仿他的，还在群里发了他的粉丝群链接，希望大家能入群。我反问他，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用他的账号帮受害者发声？他没有解释，反而直接退群。4天后，“保安日志bot”在微博上发布了和“保安日志”一模一样的诈骗信息。我们把诈骗团伙分级，最下线为A 级，A的上线是B，然后依次类推。我个人推断，骗子团伙应该在5级左右。超过5级，人员太多，团队基数庞大，目前的金额并不够层层分钱。最底层的A，就是收款码的提供者，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学生，另一类是小超市的商户。这是给诈骗团伙洗钱的最底层，小超市基本都是集中在某个城市。因为支付宝和微信转账的限额，骗子让受害者付钱的二维码经常更换。我们通过受害者提供的二维码截图，顺藤摸瓜，找到了几个A，他们都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班级的学生。我们质问其中一个A，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他却反问我们，“如果是你们，现在只是帮忙转个帐，就有钱拿，你们不做？”我猜他们心里一定知道自己是在犯罪的边缘试探。因为如果让我的账户突然进个10万块钱，我还倒出去，从中获利了。我心都虚。在我们的受害者群里，有80%是大学生。一群大学生为了几十几百的佣金，参与了一场诈骗，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诈骗的另一方，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大学生。目前，我们追踪到了A们所在班级的辅导员，并通知他们全部去警局自首。这些学生并没意识到在做的是一件违法的事。我们套取信息时，也只能是哄着他们。而我们追踪的其中一家小超市商户（他的支付宝收款码被我们举报停了），终于同意给我们提供一段骗子在他店里套现的模糊照片。我一开始以为，这个网络诈骗背后是一个配备了黑客的高级诈骗团队，比如他们制作模拟商家的二维码，收款后可以在网络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比如他们可能使用境外IP，转账户洗钱然后重新回流国内。诸如此类。没想到他们到处留下证据，套现是去商户店里等，居然还留下了监控。现在，我们在慢慢排查诈骗团队分布的地区。我们还查到了他们买卖微博账号的那个平台。平台的客服告诉我们，账号交易的合同他们有留底，只要警方联系就会配合调查。支付宝、微信、微博这些平台在接收我们的举报时，也是回复：如果警方联系他们，他们会配合调查取证。事发点在微博，我们跟微博的官方客服联系，说现在微博上有多个账号发布诈骗信息，希望官方将这些信息屏蔽掉，微博官方没有处理。我们也直接点进博主发布的诈骗信息举报，但微博也并没有将诈骗信息删除掉。在转账的安全等级上，支付宝确实更高一些。有一个被骗的女生，钱刚转出去，支付宝的客服就给她打电话，提醒她，你可能遇上诈骗了。女生突然就反应过来，追回了钱款，举报了骗子。而我们取得进展的线索，也几乎都是从支付宝这边获得的。推进到这儿，其实已经快到尽头了，但我们的受害者群里，每小时都有新的受害者拿着自己的受骗截图要求入群。我们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所有人都很焦虑，我们这么努力，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在继续受骗。很多地方警方的回复是：需要再核实情况。也有警官很直白地对受害者说，这里受理的只是你这个案子，即使你提供很多跟案件相关的信息，但这个跟你本身的案子没有直接关系。受害者的受骗金额多数在3000元到8000元之间。单个受害者受骗金额少，网络诈骗，受害者所在地分散，也成了警方介入的难点。建群之后，我们做了一个思维导图，告诉每一个进群的受害者应该怎么做。我们整理了一个受害者的信息共享表格，包括通过哪个博主受骗的，受骗的时间和金额，是否已报案，是否已收到报案回执单。我建议受害者把表格打印出来，报案的时候一起提交给警方，向警方说明这是一个团伙网络诈骗案，总被骗数额超过百万、而且骗子作案手法一样，近4个月频繁作案，还在换不同账号持续进行诈骗。目前我已经督促群里100多个受害者去报案。但警方都只受理个案，对于我们资料中近百个受骗案例，警察表示无法确认真实性。我们问过能不能多地联合调查，警察说联合调查需要公安部下达指令，这个金额在网络诈骗中还达不到那个级别。我无意间发了条微博提醒大家，又因为受骗者的大量私信涌入而发起建群，于是，我成了我受骗者群里唯一一个没有被骗的人。因为旁观者的角色，我更能感受到人被骗后的焦虑感，信任崩塌和羞耻感。他们对钱能不能要回不抱希望，也不希望自己受骗的事情被学校、单位或者家人知道。有个受害者说，她是保安日志的忠实粉丝，很喜欢追他发的那些日记，觉得可爱憨厚，她不懂一个大博主为啥要骗他。还有一个大学生，发现被骗后第一反应是去哀求骗子，“这都是我的生活费，你退给我，如果你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求求你了”。有几个学生去了警局，一直哭，事情都说不清楚。这些受害者被骗了钱，还一直在网上接受二次伤害。在我的微博下，有网友会说，不懂为什么这种诈骗会有人信，太傻了之类的。但我觉得这个骗局的最核心是信任。骗子是可耻的，而受害者不是。受害者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已经很自责，很难过，在网上讲述自己的经历时还会遭到嘲笑和谩骂，他们很怕再次承受二次伤害，所以很多人不敢发声。现在骗子又升级了新骗法，如果你只参加1000元档次的，你转账给他，他们不退给你，他会跟你说1000元档次的名额，现在没有了。我现在很忙，不能退钱给你。你要不参加个3000元的，你再转2000给我。22号那天，我发完那条警告大家不要上当受骗的微博后，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我还特地买了微博推广。但后来微博给我退款了，提示“该条微博不允许购买推广”，因为涉嫌迷信。截止到29号，我们依然在追查更多的A，但是我们的力量太小，人员太少，已经很吃力，只能靠相互鼓励支撑着。目前入群的受害者已达175人，受骗金额达1093046元。骗子依然每天在行骗，手段还是那样，我们眼睁睁看着更多的受害者进群，除了举报那些账号，好像什么也不能做。我在22号晚上九点建群，然后整理诈骗信息数据到凌晨3点。第二天8点起床上班，一直到现在，我都在督促大家报警。现在受害者报警后，派出所都已立案。警方会问询我们掌握的线索，如果有更多的线索，也让我们提供给他们，利于他们破案。群里也有受害者想要放弃，有人依然坚持。我依然在向微博上的一些大V发布求助信息，希望大家关注到这件事，让大家提高警惕。每在一个大V的微博底下发布寻求关注这一事件的信息，我都会让群里的人给我去给那条评论点赞，这样我的评论就能排在前面。群里开始有受害者退群，也有人私信给我，说坚持不下去了，这件事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我都对他们说，希望他们生活能好起来，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影响自己太多。撰文 | 周披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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