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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16年6月份，那时候我还挺可爱的，走清纯路线的。但是行不通，你们不爱看，慢慢才转型的。”
2019年3月8日凌晨3点11分，熊猫TV主播“好H好”看着自己两年半之前的录播发出了感慨。现在的熊猫TV里已经基本上看不到平台管理员了，这儿已经群魔乱舞了整晚。在12点的时候，有些超管甚至在弹幕里公然鼓励女主播“尺度再大些”。而到了现在，狂欢气氛正在消退，一切正趋于平静。
在经历了资本青睐和狂飙猛进的几年之后，直播行业终于停下了高速奔跑的脚步。当熊猫TV传出即将关闭的消息时，人们并没太吃惊，因为预兆早已显现。接下来更多的细节开始流传，有人说熊猫TV从去年11月就开始拖欠主播的工资，也有人说很多员工已经离职。
3月6日下午2点，熊猫TV人力资源部在474人的工作群“潘达踢威”中最终确认公司即将关闭。3月7日22点，一张截图开始在网上流传，那是熊猫直播COO张菊元在同一个群中的发言，他提到，“熊猫直播被迫选择了这样结束”。在发言结尾，他说：“也许我们赶上了最坏的时代，但我们在最好的时代也曾扬帆。”
“江湖再见”
仿佛是迎来一个所有人都并不吃惊的结局，没有太多人为此而惊讶。3月7日18点，有部分主播宣称自己收到了超管通知，3月8日就是熊猫TV服务器开放的最后一天。
人们涌进平台，因为并不确认关停的具体时间，所以大家把每一个“看上去有点特别”的时刻都看成终点。媒体们用长长的文章分析熊猫TV生命历程中的每一个关键时刻，但在这儿，人们只想要留下点什么，或者告别。在这个晚上，平台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又微妙的情绪。
“好H好”穿着一件开口距离脖子20厘米的低胸上衣，这身打扮被不少营销号截图当了新闻。循着截图来看热闹的观众让直播间里人气高涨。他们并不满足于这件白色低胸上衣，他们想看些更刺激的。
“这里只是尬聊吗？我看了新闻才来的。”
“该露就露吧，给兄弟们点福利。”
“甩球吗？”
弹幕提起了要求。
“小编说啥你们都信啊？都是为了流量，都是假的。你看我其实也是假的，我跟别的大主播学的，知道你们喜欢奶奶，喜欢骚，才变成现在这样的。要恰饭的嘛。”好H好引用了孙笑川的话。
然后她话锋一转：“想加我私人微信的小哥哥在微博给我发个100块钱的红包，我还能加你进我的粉丝群，里面有我拍的视频。以前1000块才能进。你们都白嫖我两年多了，临走就不能给100块吗？平台欠了我50万呢。唉，算了，所有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没啦！”好H好忽然在镜头前哭了起来，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滑下来。
但观众们不为所动。“视频是什么视频啊？”“今晚放纵一下吧。”“尺度大一点。”好H好哭了一会儿，然后平静下来，又开始宣传起自己的QQ群。
在隔壁，主播“蒋×食大叔”的直播间里，观众们讨论着“平台倒闭责任该怎么分配”。蒋×食大叔并没有回应这些人，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尤克里里，低声对观众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
她开始唱张震岳的《爱我别走》。“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样，夜里的寂寞容易叫人悲伤。”
观众们在声讨“360”
这首20年前的老歌仍然是很多人分离时的首选曲目。她的前两句似乎都没唱在调上。“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她用力吸了下鼻子，仿佛又找回了才艺主播的感觉。
大多数人仍然在相互争执谁是熊猫TV关闭的最大责任人，但有个观众发出了一条弹幕：“我爱你，我不走。”
凌晨3点47分，“图拉夫”的直播间里还有40.1万人气。他是今晚的人气之王。“大家都辛苦了，超管辛苦了，活在世界上就很不容易了。”说完这句话，图拉夫咂了咂舌，陷入了沉默。
在加盟熊猫TV前，他是个混迹于斗鱼TV《DOTA 2》区的小透明，在一众大佬的光芒下，没人知道他是谁。2017年年初，随着《绝地求生》开始爆火，图拉夫转型“吃鸡”主播。
转型很成功，图拉夫很快凭借犀利的枪法成了业界翘楚。他带着“帝国鹰眼”的名号转投熊猫TV旗下，开始了自己的大主播生涯。“大主播”意味着高收入、高人气，但现在，熊猫平台要关闭了，他主播生涯的巅峰期似乎也要随之而去。
直播间背景音乐切换到了Avicii的《Wake Me Up》，图拉夫随着音乐发出了一阵叹息：“A神也没了，直播平台也没了，我是不是有毒啊。”
“A神”是歌迷对电音制作人Avicii的尊称，2018年4月，这位年仅28岁的瑞典音乐天才自杀身亡。Avicii去世当天，他的音乐下载量翻了25倍，熊猫TV最后一夜的活跃度也是如此。
陨落的天才巨星
人气第二的直播间里没有主播，准确地说，是没有真的主播。“o伊利o”用一张泳装照在凌晨3点多为直播间吸引了37万人气。她的微博、粉丝群都被醒目地标在了照片上。她已经在为熊猫TV关闭后的出路做准备了。
“风繁讲棋”是一名象棋主播。凌晨3点38分的他好像在和时间赛跑。“我多下几局录下来，棋友们在我不直播的这段时间可以慢慢看。”
由于熊猫TV关闭的消息来得突然，风繁讲棋说，自己还没有找好下家。在下棋的同时，他也没忘记宣传自己的粉丝群：“感谢大家来到直播间，点波关注，点波分享，QQ空间、朋友圈、微博，能分享的地方都分享一下。想学棋谱的自己加群啊。”
他同时还在抽空感谢每一位送他礼物的朋友。
这位象棋主播的粉丝数量并不多
观众们不再吝惜手中的礼物，这让这个夜晚带上了一点儿末世纸醉金迷的感觉。在一个播放着《蜡笔小新》的直播间里，有观众乐此不疲地送着已经不能兑换的竹子——熊猫TV面值最小的礼物。赠送记录刷了屏，惹恼了其他观众，有人跳出来训斥：“别用竹子刷屏，都不能换了，耽误看弹幕。”主播出来劝解：“没事儿，让他送吧，反正过了今天也没了，送送礼物也挺爽的。”
循环播放熊猫TV自制综艺节目《Panda Kill》的直播间里显示有2000人气，但弹幕数为零。在熊猫TV的鼎盛时期，这档节目曾汇集了平台各大明星主播，人气十分火爆。现如今，这些明星们大多已经被其他直播平台接盘了。
全员撤离
在过去，主播在摄像头前吸烟被发现要面临巨额罚款，但今晚没什么规矩了。文化主播“布衣秦人”吸了一口烟，斜眼看着手机屏幕，寻找着可以交流的弹幕。在其他时间，你很难发现在这个平台上还有这么多非热门主播——风繁讲棋在直播间直播下象棋，布衣秦人在直播间讲述历史，互联网向人们展示一切，但太多的人和他们的世界被淹没在滚滚洪流中，直到告别时刻。
“哎，我对你有印象，你的眼睛很好看，没想到美女也喜欢听我讲历史啊。”布衣秦人似乎在零星的弹幕中发现了认识的人，顿时眉目舒张，烟也顾不上抽了。
“我不是喜欢历史，我是喜欢你。”回应很直白。
布衣秦人的表情凝固了大概0.5秒，旋即笑了出来：“我也喜欢你，我的微信你加了没有？”说完，他又在摄像头前吸了一口烟，这一口，似乎比上一口更用力。
列表页的深处还有一个直播间，名字叫 “我还没火呢，平台就凉了”。进这个人气值为4的丧气房间前，我以为主播此刻会是在怨天尤人。但我在里面又看到了 “好H好” 熟悉的白色低胸上衣。原来这位无所事事的低人气主播正在看“好H好”的直播间。
“好H好”似乎选择在这个晚上袒露心声。“一个月流水五六十万，我拿45%，加工资一个月30万。最后一天，我也不骗你们了。买房子？你们想多了，平台还欠了我50万……男人都很肤浅，我没谈过恋爱，见过你们（这些观众）之后，我受了打击，感觉找个结婚对象很难。”
这个房间里的主播把鼠标移到了弹幕框里，似乎想要发些什么，但挣扎一番后，直播画面被切到了《英雄联盟》的游戏画面——他一直在游戏中挂着机。直到我退出直播间，这位叫“我还没火”的主播也没发出过任何声音，或许他连麦克风都没开。
仍然不知道熊猫TV何时关闭，但所有人又开始相信11点就是那个关键时间。人们开始为迎接这个时间点开始准备。3月8日早晨8点半，距离11点还有两个半小时，还醒着的主播们把直播间名字改成了“播到最后一秒”。
图拉夫在电音声中熬了一夜，他似乎随时都会昏睡过去。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一些，他和直播间里的100多万人看起了自己过去的直播录像，一边看一边回忆。
“那时候我还播《H1Z1》，现在都不会打了。”自从2017年8月《H1Z1》和《GTA5》等6款游戏被全网禁播后，图拉夫就很少再玩它们了。
陌生又熟悉的《H1Z1》
“三杀。”录播画面里，图拉夫在《彩虹六号》中正大杀四方，很难分辨出这句“三杀”是来自哪个时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本时空里，他也没机会再播这款游戏了。2018年5月28日之后，《彩虹六号》也上了全网禁播名单。
“回不去了……”图拉夫自言自语。
同样在早上8点，另一位留守在熊猫TV的大主播“托马斯”也打开了自己的直播间。“我本来没打算播的，早晨起来看服务器还没关，就播会儿，省得你们想我。”
托马斯和图拉夫不一样，他是土生土长的熊猫主播，从后来同样被禁的《黎明杀机》播到到造星无数的《绝地求生》，再到如今《绝地求生》渐渐式微，托马斯在熊猫TV经历了从无到有的全过程。现在和他一起开黑的朋友们大多已经转战其他平台，只剩他在站最后一班岗了。
“今天不想打《绝地求生》了，咱下会儿棋吧，下到11点服务器关了我就下播，休息一周，下周通知大家新平台。”
像托马斯这样的头部主播总是不缺人接盘的。但也许他的收入会下降，得益于王思聪的影响力和资本运作能力，是熊猫TV挑起了”天价主播签约金“的浪潮，现在，随着熊猫TV的倒下，主播们的身价不可避免地会被影响。托马斯还算是运气好的，“smile佳樱”的情况则不太相同，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她是一位“ASMR” （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主播。
ASMR的中文译名是“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是一个用于描述感知现象的新词。当然，在我们这儿，很多人将其译为“颅内反应”。由于在传播过程中，有人在ASMR中夹杂了大量带有性暗示的擦边球内容，去年10月，ASMR已被全网禁播。除了熊猫TV——在发布了相关规范后，这里给“正规”ASMR主播留下了生存空间。
距离11点越来越近，smile佳樱的ASMR表演节奏丝毫不乱，她一面抿嘴微笑，一面朝特制麦克风上敲击着玻璃瓶。这是她的表演方式之一。笑容左边的镜头空白处，直播公告里写着：“最后一晚陪你们，ASMR将没有直播平台了。”
她已经直播一夜了，而我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话。
在斗鱼TV，她将不能再播ASMR了
10点59分，托马斯在《刀塔自走棋》里刚被第一个淘汰出局，图拉夫的电音歌单又循环了起来，好H好站起来整了整上衣，所有人都在等待结局一刻。时、分、秒针重叠的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们还能看到我吗？”托马斯问观众。
“马云50亿收购了熊猫！”
“校长注资40亿，熊猫不用倒了。”
“服务器12点才停呢。”
“你记错了，是18号停。”
观众们用明显连自己都不信的话组成弹幕。在这个时间段，也许所有人都想参与。时间仍在流逝，但仍然什么都没发生。托马斯又开了一盘自走棋。不过15分钟后，心不在焉的他又成了第一个被淘汰出局的棋手。
在几乎所有直播间里，观众们正对服务器关闭的时间众说纷纭，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对熊猫TV充满了感情，又都盼着它早点儿关闭，一了百了，主播们也是。
“倒计时了！”11点06分，一位户外主播向观众们展示着他的直播间页面，醒目的倒计时牌子似乎很有说服力。“拉闸了。”一条弹幕应景飘过。
它看起来像是真的
“超管，都最后了，你把我人气刷到50亿吧，爽一下。”有主播向超管提出了要求，这位超管刚将直播间内所有观众都设置为“房管”。但超管没有理会这个要求，看起来，他已经完成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项工作。
12点到了，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似乎没人知道熊猫TV到底什么时候会关闭了。通宵的主播们已经疲倦，他们纷纷和观众告别，开始撤离战场。
好H好在下播前拆起了卖微信号收到的红包。“哎？这个小哥哥，你怎么送了我200啊，我给你退100吧。啊？这是支持我的啊！好啊，谢谢亲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