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学堂·全球史
主讲 |段志强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副教授
香料的全球史,很大程度上也是药物的全球史。
01
所有的香料都是药
在中国古代,香料往往被叫做香药,它本身就是一类药物——这种观念恐怕全世界都一样,药不一定是香料,但所有的香料都是药。
比如说,我们节目里提到中国的生姜,也曾经被西方人看成是珍贵的香料,原因之一是按照以四根说和体液理论为基础的西方传统医学的看法,生姜是唯一同时具有热和湿这两种性质的东方香料,热可以催情,湿可以提高生育力,所以广受欢迎。
又比如说,生活在相当于中国北宋早期的阿拉伯医学家阿维森那用香料来治疗抑郁症,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
当然,植物药本来就是各种传统医药的主体,香料作为有特殊芳香气味的树皮、树叶、种子、树脂等等植物产品,被用作药物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我们首先得说,“香料”并不是一个固定概念。
在欧洲,不但是生姜,大蒜、红枣、橘子、杏仁、樟脑,还有糖,都曾经被当作香料。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只有那些没办法在本地生产、只能依靠进口的贵重的芳香物质在香料名单中保留了下来,变成香料中的常委,包括胡椒,丁香,豆蔻,桂皮,乳香等等。
说起来,英文的spice和中文的“香药”这两个词,都暗示一种“舶来品”的色彩,我们节目里也提到,本地产的东西,再香也不能算香料。
这是在历史当中慢慢形成的一种文化印象。所以,香料作为药材来看的话,不但是药,而且是进口神药。
02
为什么用香料对付瘟疫?
无论中外,历史上各种各样的瘟疫很多很多。那么,为什么香料会被用来对付瘟疫呢?这背后有一套病因学的理论,且不论这套理论在现代是否正确,在古代它自有一番道理。
无论是东方西方,还是中亚西亚,在现代医学产生之前,对瘟疫病因的认识,都有一个惊人的共通之处,就是很多人都认为,瘟疫是某种不干净的空气造成的,这在中医里面就叫做“疫气”或者“瘴气”。
传说曹植,就是那个传说中七步写诗的大诗人就写过《说疫气》,感慨瘟疫来了之后,“家家有强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因为对于当时人来说,不用空气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许多人同时得病。
那问题来了,怎么才能改善空气呢?答案顺利成章,就是用香料。熏香啊,佩香囊啊,洒香水啊,背后的推动力都有祛病防疫这一条。
不过,用香料来对付瘟疫并不是自古就有的想法。古希腊的医生经常使用肉桂、小豆蔻和藏红花给病人开处方,不过,可靠的记载里面似乎很少见到用香料应对瘟疫。
公元前430年,雅典发生瘟疫,当时正在打伯罗奔尼撒战争,被称作医学之父的希波克拉底给出的建议不是用香料,而是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别着急回来,主要还是躲避。
到古罗马,香料广泛应用在厨房里了,它们的医学应用才越来越多,丁香、桂皮、胡椒,都用来应对瘟疫。
进入中世纪,类似的记载非常之多。比如有个教会学者说,用香料来抵抗瘟疫,就像用教士的著作来抵制异端那么有效——当然,后来的历史也可以证明他的话是对的,因为这两者都只能产生一些模模糊糊的、治标不治本的效果。
最有名的一次瘟疫,14世纪40年代的黑死病当中,著名的鸟嘴医生——它们带着一个巨大的鸟嘴型的面具,面具里面就有香料,用来改善空气。
对于普通人呢,医生给的建议是,走路要慢,同时要通过一种过滤装置吸气,要么是用香料浸泡过的海绵,要么是做一个药材包,什么药材呢?檀香啦,琥珀啦,其他有香味的草药啦。
巴黎大学医学系的推荐配方是:安息香、没药、沉香木、龙涎香、肉豆蔻皮、檀香。显然这是给上层阶级的人准备的,但是上层的上层,法国国王,就不用这么复杂,就用大量的龙涎香就行了。
那穷人怎么办呢?穷人没钱,折腾不出来香味,就发反其道而行之,折腾臭味。有的人在地下埋大蒜,有的人在自己家里烧破旧的鞋子,有的人把臭袜子挂脸上,还有的人把自己吊在臭水坑上面,好像形成一种臭味屏障,瘟疫也进不来。
在当时人的观念里,香料几乎可以包治百病,特别是胡椒,简直就是万应灵丹。我想起来我小时候,不管什么头疼脑热,家里老人一律是,发发汗吧!
弄点老姜,红糖,香菜,煮一碗姜汤,喝完躺下,被子捂起来发汗,到第二天好像还真就好了。胡椒大部分也就是这么用。
03
中国是什么时候开始用香料对付瘟疫呢?
署名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记载说,汉武帝的时候,就用了大月氏献来的香料,成功应对过瘟疫。这个故事可靠不可靠呢?恐怕很成问题。
原文里说,西海之中有大山,山上有大树,叫做反魂树。把树根的心放在锅里煮,最后得到黑色的膏状物,这就是所谓的神香,香闻数百里,死人闻了可以复活。
后来长安发生瘟疫,汉武帝命人在城里烧这个香,结果凡是死去不满三个月的,都复活了,香气三月不绝。
要是真有这样的香就好了!可是,故事是假的,观念却是真的。
《海内十洲记》的形成年代距离汉代不远,说明当时已经有了很明确的香料可以应对瘟疫的想法。不过总的来说,唐代以前香料在防治瘟疫中用到的很少,原因很简单,外来香料的普及度还很低。
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有一个对付瘟疫的方子叫老君神明白散,用的是白术、附子、乌头、桔梗、细辛这些。其他像雄黄之类,也比较常用,还不大有香料的身影。
到李时珍《本草纲目》,就说把沉香、蜜香、檀香、降真香、苏合香、安息香、樟脑、皂荚等等一起燃烧,可以防治瘟疫,那就是以香料为主了,但这个成本未免太高。
还有一种奇怪的方法,说每年腊月二十四这一天的五更,取水井里打出来的第一桶水浸泡乳香,到正月初一五更,把这个水温热,从小孩到大人,每人嚼一块乳香,喝三口水,能管一年不染瘟疫。
不过这些药方从唐代以后就层出不穷,我们就不多介绍了。
04
香料真的有用吗?
问题是,香料对于瘟疫是不是真的有用呢?有用,但是也有限。
其实,根据医学史专家的看法,在人类发现微生物之前,在现代防疫体系还没有建立的时候,任何传统医学,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对于瘟疫的预防和治疗效果,那都是很有限的。
香料在中药比例中的上升,背后的历史当然就是我们节目里描述的,外来香料逐渐进入中国,并且从奢侈品渐渐变成日用品这样一个历史进程。不过物品的流通,一定不止是跟它的实用价值有关,一定有复杂的文化因素在里面。
比如说我们节目里提到过很多次的诃梨勒,诃子。诃子在印度是很常见的药物,最早完成汉译的佛经《四十二章经》里,佛祖说“视大千界,如一诃子”,意思就是很小的,很微不足道、平淡无奇的东西。
不过,很多佛经里面都说过,诃梨勒可以预防瘟疫,还有种种药效。李珣的《海药本草》说,波斯人出海就常带着诃子,算是常备药。
唐代的名将高仙芝——他是高句丽人,所以姓高,他的军功主要是在西域——高仙芝在大食得到了一个巨大的诃子,常常带在身上,结果又是腹痛又是腹泻,向大食国长老请教,长老说,没关系,这是你身上的邪毒,被诃子逼出来了而已。
在佛教视野中,诃子就是药中之王。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唐卡里面的画的药师佛,一般都是左手托着一个钵盂,钵盂里面放的就是诃子,右手拿了一根诃子树的树枝,树枝上结了三个诃子果。药师佛手里拿诃子,可见它在医药体系中的地位了。
《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鉴真和尚在广州见到大云寺内“有呵梨勒树二株,子如大枣”。这个大云寺就是今天的光孝寺,上次我去光孝寺还看到,寺里还有一棵诃梨勒树,据传说是三国时候的古树。
那么它可能就是鉴真看到过的两棵中的一棵。为什么鉴真要特地注意到寺庙里的诃子树呢?还是因为诃子跟佛教的密切关系嘛。
所以我们也可以想象,为什么外来香料、香药,集中传入中国的时期是在中古,就是汉代以后到唐代,实际上它和佛教从南亚传入中国,以及后来伊斯兰教在西亚、中亚的扩张有关系。
就像现代医药的传播背后是科学观念、医学知识的传播一样,香料的传播背后也有宗教的、文化的和知识的因素。
有一件很有名的吐鲁番文书,叫做《唐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现在收藏在日本龙谷大学图书馆,它纪录的是当时交河郡——就是今天的吐鲁番,大家如果有机会去交河,千萬得記得去看交河故城,非常震撼的一座古代遗址——在公元743年的商品跟物价,其中有120种以上的药材,包括郁金花就是藏红花、麝香、丁香、沉香、白檀香、庵摩勒、诃梨勒这样的香料。
中山大学姚崇新教授说,这些药材来自天南海北,来源遍布亚洲,说明当时这里有一个非常繁荣的国际药材贸易市场。
其实,就像西域也是世界各个宗教交汇杂处的地方一样,这里也是各类香料、药物汇聚之所。大家可以在文本里面看看图片,辨认一下这些香料在唐朝都值多少钱。
香料的全球史,很大程度上也是药物的全球史。而药物,现在我们很有体会了,它在某些时候甚至比食物还重要。
我们《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这档节目有食物,有丝绸,有瓷器等等,将来到第五季还会有专门的单元谈疾病,但是没有药物的全球史。
其实,药物在全球范围内的流传是很有意思的,比如治疗疟疾的神药金鸡纳霜,就是奎宁,它就可以说是第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史药物,因为它原产在美洲,很快流传到全球,甚至进入清代的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