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3日星期一失眠,整夜不睡。孤独,在灾难之中,迫使人愈加缩回自己孤独的壳。我已经不情愿与人谈论新冠肺炎,很多时候,我只有一张脸:沉默。每天晚上我都喉咙发毛,怀疑自己得了新冠肺炎,半夜起来测量体温,没有发烧。每天早晨起来,喝完咖啡后,喉咙恢复正常出门散步时不咳了。我告诉尼尔我的怀疑时,尼尔说我得了“宅家病毒”。
看了两部纪录片:一部是Sky News的《红色灾区》,实地拍摄意大利北方顶级重灾区医院,另一部是CNN的《急诊室实况》,实地描述布鲁克林西奈医院。我有点吃惊,和想象中急诊室人山人海寻求医疗服务的情景相反,医院里面和外面的城市一样安静,首先是医院不允许家属陪同,走廊里长凳上空无一人,只有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其次,自从冠状病毒大暴发以来,去医院医治其他毛病的人数,包括枪击案车祸伤员大幅减少。除了感染科,其他科室几近无人。
整个纽约地区有220多家医院,很多医院现在面对的不是人满为患,而是降薪和裁员之痛。根据模型算出来的就诊人数极度夸张,结果纽约几家野地医院刚建完就拔营关寨,哪怕联邦政府和保险公司一再强调支付一切新冠治疗费用,大多数能够自愈的人不会上医院,政府也无法违反宪法,强迫人们就医,救护车运到医院的大部分是中到重症的新冠病人。
隔离病房中,一排排悄然无声插着呼吸器的病人令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走进一部诡异的科幻片,我甚至更希望看到挤满人的急诊室。
胡弦在练字,他劝我也练,他说他在情绪最糟糕时,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写字。晚上,我翻出篆帖,写了一版辛弃疾的《满江红》:“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辛这首词到此可以停住,后面一段相思字相思意有点多余。所有篆体字中,“飞”字最美丽,两边各长三翼,翩翩欲飞,“忆”字最难写,和简化的“忆”字完全不同,必须通过层层叠叠的套房,方进入最下面的心房。老祖宗的方法果然有用,写完3版后,我顿时感觉舒畅。
飓风从大西洋登陆东部,半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早晨,仍然是狂风暴雨摧折梨花。
我每天工作8小时,或处理案子或写作,或整理文件或和客户联系。工作,而不是被动地读书或看电影,不管什么时候都维持正常的工作节奏,每天记录下来10件要做的事,做掉5件,第二天,再记下10件,做掉5件,如此这番。当然,其间得应付家人无休无止的打扰和客人无休无止的问题,往往到黄昏时,我的忍耐度达到极限,不管天气如何,我都会出门。
跑步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跑步无法戴口罩,因为公园关门,室外空地有限,人行道变得拥挤,与人近距离擦肩而过的概率大增。太平一点,还是戴上口罩出门慢慢散步。无法想象完全在家不出门的人,再大的宅子,熟悉的场景令人生厌。活由水组成,活着必须是一汪不断流动的活水。
黄昏时分,雨势渐微。雨后的阳光洒在黑暗潮湿的街面上如浮在油锅上亮晶晶的油花,轨道上,汽车后窗上,被打落的梨花和桃花红白相间,星星点点。迈过积满雨水的铁轨和一只被抛弃的玩具熊,走过几百艘帆船和游艇停泊的港湾,在一道锈铁墙后发青的小山丘上,伫立。天边,升起一道绚烂的彩虹,仿佛在宣告:最坏的日子过去了。
最煎熬的日子终将过去,生死循环,有开始便有结束,再厉害的病毒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