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偶尔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颠沛流离的。虽有一叶轻舟万重山的洒脱,可再怎么畅快,也像无根之萍,一直在随波逐浪。会有那么一些时候,他希望遇见可心的人,尊重他、欣赏他、倾慕他,愿意敞开心扉,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安静地坐下来,听他絮絮叨叨的讲述这么多年来的传奇和故事。
这个姑娘一直没有出现,梁先生就一直在等,这一等,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里他看见木槿花开了又谢,看见鹅毛雪停了又飘;看见将亚欧大陆横贯东西的大高加索山脉遮天蔽日,看见空无一人的撒哈拉大沙漠走石飞沙;看见地中海慢慢变小,看见红海不断扩张;看见喜马拉雅山的山巅有鱼贝的化石,看见白令海峡的深底有龙的影子;看见梁山伯和祝英台缠绵凄婉的故事,看见温庭筠和鱼幼薇爱恨情仇的往事;他甚至听见了茫茫塞北胡笳与长笛的呜咽,听见了江淮扁舟上客子的洞箫;他想去拜访银河系每一个神秘的朋友,他想去寻找广袤寰宇每一个未知的传奇。
可惜这一切都无从谈起,梁先生仍然没有寻得想听他的人。
也没有什么啊,没有又能怎样,一个人不是过得蛮好,水落石出、山高月小,“期待”这个词要是说出去啊,一个大男人非得给人鄙视倒深渊里去,何况梁先生是一个如此自尊的大男人,怎可为红颜折腰?梁先生最多只是把头一偏:“看见我不屑的眼神了吗?”
可是这一天,无边的黑暗里出现了微光,不明亮,但是的确是光,它一闪,又一闪。
梁先生觉得自以为冷漠干枯的心忽然像有雪白的海潮漫来,并且温柔地动了一下。
不过微光很快就不见了,从视野里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梁先生重新跌回了深渊。干净、利落,不为任何人所知。他的五脏六腑像被人拿了去,瘫软地坐在地板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行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似乎没有人看见失魂落魄的梁先生,他们在忙着各自的事,没人有时间停下来看他一眼。梁先生并没有觉得悲伤或者痛惜,也没有遗憾或者留恋,甚至连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坐在地板上起不来,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没有,什么都没有。
梁先生在不为人知的黑夜里流下了一滴清泪,像是在哀悼逝去的人,因为四十年前的梁先生死了。
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你就惊天动地,而世界一无所知;你椎心泣血,而天地寂静无声。说到底,人生仍然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可拉倒的惊天动地吧,”梁先生把头一偏:“看见我不屑的眼神了吗?”
梁先生开始写舞台剧。并非是用来吃饭的,就是喜欢,单纯的喜欢。他并没有奢想能写到千古传颂的本子,就是写给自己看,自己爽了就行。梁先生想写一个喜剧故事,是一个小人物的视角变化,最后看见自己成为浩瀚星辰中一颗黑星的故事,在整个故事发展过程中,主人公洋相尽出。可是写了几次总也写不好,怎么都觉得不满意,三修其书,五易其稿,像沈先生当年写《边城》一样,总也不是想要的样子。
梁先生想把写成的剧本出版成一本书。想找个赞助,四处碰壁;准备自己出钱做,发给编辑,不满意,非得给改的面目全非;申请书刊号,又推三阻四;好容易成了书,没有销路——没人愿意看。
梁先生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托着腮帮。坐在最低的一阶上,没有烟斗可以抽一口然后使劲磕磕。梁先生没有抽烟的习惯。梁先生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希望遇见可心的人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希望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出现强光、弱光、任何光。明月大江与他无关,鸿雁西楼与他无关,玉门春风也与他无关。梁先生穷尽一生想看见精彩世界的眼睛里失去了最后一点光芒,他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什么都看得明白。什么箜篌木铎、什么琴棋诗书,什么衣袂飘摇、什么家国天下。
梁先生在器官捐赠书上签了字。
妇人高门大嗓地在家门口和买旧书的小贩讲价钱,非得从一块三毛五一斤讲到一块三毛二一斤。她是打算买回去糊墙的,根本没有必要给他那么贵的价钱嘛。妇人才三十出头,却完全看不到年轻妇女的犹存风韵,她粗手粗脚,油光光的头发梳在脑后胡乱的绾成一个髻,穿着廉价的衣服和鞋子——还溅满了油污,左手拎着从菜场或捡或买的烂菜叶子和胡萝卜,右手掏钱接书,还硬从小贩的书担中白拽了两本厚的来,“就当就送给的嘛,你做生意的别那么死脑筋了……”
妇人有一个九岁的女儿站在灶台边烧饭,她进门便开始数落起她来:“你看看胡同口王家的儿子,都十四岁了,能去做工挣钱,你还在家里吃白饭,要闺女有什么用……”女儿不说话,眼角亮光一闪瞥见了母亲用来糊墙的书,趁其不备,悄悄偷走了一本。
女儿等父母睡熟后悄悄地披衣坐起,她很想知道书里写了什么,就翻开来看。因为识字少,看起来很费劲,她艰难地读着这本书,每个字都要很努力才能辨识出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小姑娘合上书,重新爬回到床上。不知怎么的,她感到心中莫名的疼惜与难过。小姑娘在不为人知的黑夜里流下了一滴清泪,像是在哀悼逝去的人,她觉得九年前的自己死了。
年轻人从梦中惊醒。白天的时候刚完成心脏移植手术,他躺在床上。
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从心上,开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