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做梦,总觉得那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因为心存一丝念想,所以情愿相信梦是真的,尤其是那些美好的梦境。
后来,当我们开始为梦所惊醒,你才会发现并不是每一个梦都会实现的。
曾共事的主编在某年的周年刊里写过一句话:“不要放弃你的梦想。”几年后她因为疾病离开了我们,而我一直也还记得她说过有很多的梦,时至今日,我还是很想问问她,那些梦都实现了吗?还有遗憾吗?
可能因为这样,让我坚信趁还可以做梦,就要一一去实现。
那些年主编偶尔来上海出差,我会请她和另外几个同事来家里喝茶。她总是说,就是爱你这种文艺青年的小资调调。当时住在华山路蔡元培故居小区里的一幢老别墅里——说是别墅,其实不过是老的洋房,一层楼里也有两三户人家。小区闹中取静,樱花、桂花、山茶花随着季节交替地开着,有时候上班时发现路边又开了新的花,心情也会好很多。
我是那种哪怕租房也要把家里弄得舒服美好的人,甚至期待租来的房子最好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自己再去一点点地买回来,按照理想中家的模样收拾布置。通常房东不会提供这样的条件,但只要你承诺临走时留下添置的家具,适当地改造也没有太大问题。大部分人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租来的房子要弄得自己这么累?随便住住不可以吗?
我坚持说:“不行。”
这种坚持,像是一种对梦的追逐。哪怕再穷也不忘喝一杯咖啡,哪怕房子再小也有理由让它成为你舒服的家,无论在外面遇到多大的挫折和不快乐,回到自己的家中,就会是温暖的。
华山路的老房子是木质结构,过去应该住过一个大家族,时间久了,地板的木头很薄,甚至一开电视,二楼的老阿姨就要上来吵说你家电视太大声能不能不要看了,所以那时我基本不在晚上接待客人。
事实上,我也能够听到二楼的一切,像是他们晚上的呼噜声。可以说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太大的秘密,但只要遵守了游戏规则,依旧可以住得很开心和舒适。
周末的时候,我会去巨鹿路的小书店看看书,再吃个早午餐,买点菜和花回家。那栋房子的结构有些奇怪,我和一家邻居共享同一个走道,每次需要穿过走道去洗手间和厨房,还好邻居常年不在,我常常穿着短裤衩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无所顾忌。
阳台是我最爱的区域,也是我最初写这本书的地方,小桌子对着一片小树林,我自己也养了一些花花草草。早上阳光很好,透过小树林的细碎光芒落在皮肤上,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到了中秋夜,席地而坐,吹着电扇喝着冰啤酒,也格外惬意。
和苏分手之后,我在这里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虽然长期与一个人相处后,对于要重新谈一段恋爱,始终会有某种抗拒,也可能是怕麻烦,因为要开始培养新的习惯,吃个饭要想好去哪里,价格是不是彼此可以接受,做任何事情都不忘报备一下。但人终究是耐不住寂寞的。
在这样一直抵触和抗拒的内心状态中,我开始了这段新的恋情,结果发现也没有那么糟糕,甚至会觉得,和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处就是你自己好像也年轻了一点。
晚上一起在院子里跑步,散步去吃碗米粉,上海的夏天巨热无比,流着汗回到家洗了澡再喝点小酒,播着喜欢的音乐。或许并不富足,却莫名地开心,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如此该多好。
有一次我去北京出差,朋友趁我离家想给我一个惊喜,把家里的整个布置换了一个底朝天。我不知道算是惊喜还是惊吓,书找不到了,唱片挪了位置,连花都去了角落,太快的同居,太快改变彼此的生活习惯,对一个快三十岁已独立成习惯的人而言,还是太难以接受。
后来我在想,这应该是这段感情没能走到最后的导火索。写这本书的时候曾计划一起去一趟土耳其,最终的结局不是旅行而是分手,性格不合或许是个很烂的理由,有时却是生活的真相。
又一次搬家。是的,这是我在上海搬的第六次家了。
在炎热的8月找房子,搬家,交水电煤气费,装宽带买家具,累到如同一具麻木的躯壳。最后躺在新家的沙发上,吃着冰西瓜喝着威士忌播着老音乐,看着生活此刻呈现出的样子,我想我的梦再一次破了。
大概是从这时起,我心中默默有了想买一个房子的念头。虽然书上写着:“一个厨房的价钱,就可以环游世界。当然,少了厨房,可能房子已经不再是房子,但是那时候你的世界观也变了。”
看过了大半个世界,世界观没变,房子依旧没有,但我开始渴望有一处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任何时候都不用再搬走的住处,一个真正梦想中可以称作家的地方。只是我那一点点存款在上海的高房价面前只是杯水车薪,于是我带着这本书的稿费和积蓄回到了武汉,看了三天的房子,却发现因为没在武汉缴纳社保,户口也不在本地,根本没办法贷款买房,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买商用房。
那天去看了汉口的某个项目,售楼处像是被打劫了一般,因为基本上都卖光了,根本没有销售理你,而且我觉得那房子并不怎么样,产权也有限,尽管家里人很期望我能够马上定下来,但我觉得,人总是要有梦的,既然不喜欢,宁可再等等,我不想最后那是一个不完整的梦。
我带着那笔钱又返回上海,一年后我辞了职,那年过年的时候,母亲在饭桌上突然说起:“记得没事时去看看房子,我看别人都买了,你也应该买一个了,家总归是让你安定下来的地方。”
于是买房变成悬在我家的一个命题,而且需要靠我自己去解答它。
2016年春天,我又回了一次武汉,继续完成这件每个人一生中可能都会经历却又害怕的事。
在我的世界观中,买房子一直不算是人生必须要做的事情,可是随着岁月增长,父母渐渐年迈,你会觉得这件事情开始变得重要——父母在此,即是故乡。
但故乡对于我,也是回不去的地方。当车开在高架桥上,看着这座到处在挖在建的城市,我心里感到陌生,有些地名甚至都想不起来了,武汉话也说得不太灵光了,它成为你经历中的一部分,却不拥有你的现在。
试着翻了一下从前写的博客,找到旅途中写过的一段话:“随身带了星野道夫的《在漫长的旅途中》,熟悉的香水和很多棉布T恤在身边,六卷胶卷、一个卡片机和信用卡、仅有的一点现金,可以工作写东西的上网本,这是我的全部,简单快乐又美好。”
经历与当下,或许同等地重要。没有过去的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我。江滩那些喝醉的夜,司门口到江汉路的轮渡,武大的食堂,湖大的沙湖,一切都像是昨天,一转身却过去了十年。
我依稀记得那天离开武汉搬去上海的场景,飞机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看着脚下熟悉的一切,多少还是有些难过,那些曾经爱过恨过的人此刻都在你之下,一点点变得渺小。我知道当我再回来时,一切都将不一样了,包括我自己。
有人说,一座城市,当你离开那一刻就成了伤城。武汉于我没有所谓的伤,更多是情。
最后终究回来这里安了一个家,我没有问过买房这件事对父母有多大的意义,但我记得在《不过,一场生活》武汉的分享会上,差点当场哭了出来,泪到了眼眶又压了回去。
在现场我读了一段王小帅导演《我11》里的台词:“我们在生命的过程中,总是看着别人,假设自己是生在别处,以此来构想不同于自己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你发现一切都太晚了,你就是你,你生在某个家庭,某个时代,你生命的烙印,不会因为你的遐想而改变,那时你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并尊重它。”
那一刻我在想,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有权利选择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父亲少时离开武汉,时常提及的事物和地标,随着城市变化早已物是人非,再回来时已是暮年,人生兜兜转转,其实就是这样吧。
离开,是为了回来。
还好,我没有忘记我还会做梦。
本文选自阿Sam 作品《去,你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