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崔 亦

那一年，我还在C国读研究生，没课时，就去爸爸以前学生张星历教授的美术研究所做助理。张先生比我大17岁，他保养得很好，加上衣着考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我的继母梅经常帮他张罗女朋友，所有有未婚女性参加的派对，她都会给他打电话。

“那么多优秀的女孩，没有一个入得了你的法眼。下次我干脆不叫梅给你电话了，省得瞎耽误工夫。”我靠在他的书桌前，故意讽刺他。

“她们都太优秀了，我不忍心祸害她们。趁着年轻，我还想多尝试尝试。年轻人的世界，你不会懂的。”张星历头也不抬，带着他的金丝眼镜，认真看着一本招生宣传手册。

我嗖地从他手里抢夺过来，“瞧您说的，我这老人家都替您臊得慌。”

“拿来！快点，我还得做标记呢！”张星历摘下眼镜，起身抢回了手册。“纪元，我跟你说，这周六的讲座，我不去不了了。”

我打断他，马上接茬：“那我得赶紧替您取消了。”

“别啊，钱都收了。还是老规矩，你替我去，我给你抽成。”

“张老板，您这么弄被校方知道了，不太好吧！”

“不会，就是几个学生，去了你就少说话，然后播放我的课件，有AI机器人。万一被识破了，你就说你是我助理，相信我！”说着他想给皇帝加冕的主角一样把他的眼镜戴在了我的鼻子上。“嗯，你别说，还挺像我的。”

一周后，我正在阶梯教室播放着张星历的课件，没想到居然来了七八十个学生。我有点心虚，谨记师傅的教导，少说话，多微笑。眼看讲座快要结束了，我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谢谢大家。这时第五排座位上有一个女孩站了起来。

她是一个华人女孩：“抱歉，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开始骚动的人群，突然恢复了安静，大家重新坐好。

我扬起右手，示意她可以问了。

“是不是伟大的画家只有身故后才能获得价值最大化？”

这个问题其实跟今天的讲座毫无关系，倒想是有点刁难老师的意思。我不知道如果张星历会如何回答，也许幽默地点到而止，就能让这些年轻又爱刁难人的小姑娘乖乖闭上嘴，并心生崇拜。这时候，他不再是一个美术系教授，而是一个哲学家。在我扮演他的经历中，我只是一个像放电影的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打开电脑，启动投屏设备。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他的课程，也没有认真分析过台下这些听课的人。在我眼里，我只是一个助理，甚至一个工具而已。张星历，我对他很熟，又似乎一点也不认识他。

女孩问过之后，我脑子里就是在想这些。我越过问题想到了我和张星历之间的差距，想到了我平平淡淡的生活，唯独没有想这个问题。

突然我身后有一个年轻女声说道：“留下你的电子邮箱，我想张教授会给你一个令你满意的答案的。”

女孩毫不示弱，接着越过我问道：“可否请您回答一下呢？”

我回过神来，她已经从门口走到了我身边，她是张星历同系的同事，年轻的助教崔亦。

学生中有人吹起了口哨，似乎对这个局面更感兴趣的大有人在。

崔亦用眼睛扫了一下学生们。嘴角浮起一丝接受挑战的笑。“如果你想在身前成名，或者把涂鸦卖上好价钱，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金融系。如果你爱美术，就请你不要用金钱伤害它的尊严。”

女孩涨红了脸，匆匆说了一声谢谢，就从我和崔亦身边快步走了出去。

学生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我和崔亦。她扎着利落干净的马尾，带着黑色的眼镜，身上一件蓝格子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白色的脖颈和雪白的T血衫完美地融为一体。

“你笑什么？你们这么做是违反校规的，请你转告张教授。”她永远语气冰冷，但是我知道她能为我解围，肯定是受了张星历的请托。

“谢谢你，崔亦。下次，我再也不帮他了。”

没想到她居然哼了一声，像是在冷笑：“你不担心毕业吗？没事总跟他混在一起。”

我跟在她身后，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可能以后再也没机会在学校里这样赖着了。”我收起来嘴角的笑。

“你读的是工商管理？”

“嗯。我小时候学过8年的中国画——国画。真羡慕你们，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突然停下加快的脚步，我差点撞到她身上，她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我，我们对视了大概五六秒钟，我先移开了眼神，好像有点害怕被她看穿。

“总之，谢谢你。我先走了。拜拜。”我绕过她，走向张星历的办公室。

又过了三四周的样子，我再到张星历的办公室帮他把文件寄到D市，顺便让我去看看崔亦。自从上次我们聊天，他一直没露面。直到昨天，我才收到他的邮件。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工作起来他跟平时判若两人。

到了办公室，我才从张星历的邮箱里看到一封通知，崔亦离职了，今天是她最后在这里上课。

我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开始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匆忙给张星历邮寄完东西，我赶忙奔向教师休息室。站在门前，我停顿了几秒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和胸膛里那颗山雨欲来的心脏。深呼吸，我故作轻松地推开休息室的门，崔亦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在和她的同事道别。她脸上的笑容今天特别明亮，镇压住我所有汹涌的冲动。

她看见我，微微一点头，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让我在外面等她一下。我随即退出门外。

我靠着灰白色的墙壁，抬头看着天花板上落满蜘蛛网的吊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的心里种下了种子，如果她要抽离，我的心跟着一起牵扯。

我心不在焉地打开手机，给张星历传了崔亦离职的信息。这时崔亦从里面出来，抱着箱子，站在我面前，还是以前的打扮，只不过今天的衬衫没有格子，而是白色的，显得很清爽。她摘下眼镜放进箱子里，说道：“张星历让你来的？”边说，她迈开步子边走，不快，但也没有并排和我一起走的意思。

“算是吧。我正好来办事，也想一道看看你的。”我老实地回答，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跟在她身后。

我们走到学校食堂旁的露天咖啡店，她停下脚步，回身问道：“要不要喝点东西？”

“好，我请你喝，算是送别吧。”我心不在焉，脑子里一团乱，脱口而出。

没想到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没有戴眼镜的她突然好美，我的心仿佛也跟着她一起笑了。

那一刻，我的心骤然加速，我知道就是这一刻，我爱上了崔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