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汪峰 - 你走你的路 - EP
开 篇
故土三千里,高墙五六年。
一声迟令到,双泪落君前。
没有人给国防生写一部历史。
2017年,当“国防生”退出历史舞台时,大众不知道17年间到底培养了多少国防生,这个小众群体的忧伤与快乐经常被人提及,可无论是官方刊物上的分析,还是民间公众号的感受都很少提及具体数据,凭借一时一地的现象观察去描绘一个几十万群体的样貌,既不客观,也不科学。
可能为了顾及“威信”这个在中国社会中具有现实意义的词汇,我们只能看到“停止招生”这样的公告,看不到“决策失误”、“实践偏差”这样的反思。也许,为了十几亿人民的福祉,我们理应忽略掉对“几十万”这个小数字的反思。
多年之后,人们会遗忘这17年,遗忘这几十万国防生。
哪一天,有人想重启这样的计划时,就仅能从支离破碎的模糊记忆中,从歌功颂德的文章、电视剧中寻找灵感,我想象不出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抹掉不愉快的记忆导致新的世界仍有可能处在不愉快之中。
我希望这个群体的每个人都拿起笔,记录下个体的经验,这些经验能汇聚成一条最真实的河流,注入汪洋,后人看到河流时,定会望洋兴叹。
力 彑
-①-
壹
夂 小
这一篇,我写我的心路历程。
2007年9月,父母送我到燕山大学。
我的专业是石油工程,属于车辆与能源学院,但我的日常归国防生学院管理。
国防生学院对待新生很热情,一位学长帮我领了白床单、绿毛巾被、黄被子、军绿色牙缸。我被这些颜色迷住了,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形式美”。
那是一段美好的记忆,父母看到整洁的宿舍十分开心,妈妈询问什么时候发军装,还嘱咐我,发军装的时候一定多拍几张照片发给她。
紧接着,我走过了大学一二年级,那时的我活在“少年的烦恼”里,活在人际关系紧张、一事无成之中,听到最多的话是:“国防生学习都不好,他们将来不用找工作,学好学坏都一样。”
我学习不好,国防生学院规矩很多,占用课余时间也很多。
大二,我跟家里说,国防生对我束缚太大,我想退出。
母亲哭了。
母亲的哭泣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迷茫的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表达自己的愤懑还是真的想退出,在举棋不定之下找母亲谈,得到的必然是不同意。
我不知道我那样做的意义,难道我仅仅是想看到母亲的眼泪?
很多年后,很多朋友跟我谈到自己与父母的对抗时,我发现他们的心境竟然和我那样相似。
大三、大四,我经常在人人网上写一些愤青的文章,大意无非是:国防生学院组织太多活动,要求必须参加,占用了我的学习时间。
那时的我经常跑图书馆看书,跑到别的学院去听老师讲电影、文学、历史。而国防生学院组织最多的是篮球活动,我不喜欢跟着人群做同样的事,我也不喜欢篮球,所以这样的活动总是让我很恼火——那时开始,我感受到了“自由”两个字的魅力。
“自由”就是我不用去参加我不喜欢的活动,静下心来一个人练字、学画、看书、拍电影……
我的那些愤怒的文章有时会写得很过分,大四,我终于被领导盯上了。
管理我们的是选拔培养办公室,简称选培办,其中一个干事找到我,说他看了我的文字,觉得很多写得还很有思想,这些思想和部队不合拍,将来到部队上可能会非常痛苦。他说如果我退四年来国家给我的补助,我可以在毕业之前退出国防生。
我心动了,跟家里商量。
我妈又一次哭了。
力 殳
-②-
贰
夂 钅
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宁波。
国防生要去军校进修一年,被称为“四加一”,于是我去重庆军校学习了“油料管线铺设”。
得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给父母和高中班主任买了些礼物,表示感谢。有工资的感觉是很好的,它让我暂时延缓了退出的想法。
重庆归来到宁波,天气极热,住宿极差,工作内容跟油料没有关系,我打起了退堂鼓。那时,部队给我们国防生的教育是,我们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这种苦,但真正能吃苦的,就能干成大事。
我知道命运已经把我安排在此,我只能忍受了。
最难忍受的不是天气,而是人情。
我感到自己身处牢笼,面对一群我不爱见到的人,我想翻越高墙,但每两周才能出去一次。
那时起,我坚定地认为我要走出去。
在宁波一年之后,因为不会做事,我被派往天津学习一年,耽误晋升。
为前途计,我想考研,希望能再想办法留在军校,做一名老师。那样就会比在基层相对自由一些,每天能上下班……
复习的结果是,我发现我已经应付不了考试了,我放弃了。
一年之后回到宁波,度过了我人生最晦暗的一年。
那时的状态常常是:白天忙于各种检查,拔草、刷墙、补材料,把面子工程和形式主义做到极致,晚上打牌休闲。
我的思维变得成熟了一些,我开始考量自己的人生,转眼到部队已经三年,人际关系混不好,考研又考不上,想着通过投稿成为一名专职写手,收获却寥寥无几。
每次单位有大学生来,我两眼总是放光,以为找到知己,事实证明他们被同化的速度也很快。
那时,想想自己也不小了,一个人身处异乡,举目无亲。看别人办个事情,到处有朋友帮忙,看看自己,没有事业,没有爱情,没有朋友,没有未来。
我总又能想到父母,每次领导们的父母来,大家前呼后拥,帮忙办事,带着旅游,而我的父母从来不要什么物质,不要什么场面,他们只希望我过得好。
而我过得不好。
我迫切需要从俗。我开始想办法融入集体,每次会餐,我会喝很多酒,我会想办法跟不同人说不同的话,在能够遇见领导的席上,我会说些希望多提拔的话。
我发现了我致命的缺点,酒量小,而且喝一点酒之后舌头便硬了,说话结结巴巴。
“从俗”是一件技术活,我发现我曾经鄙夷的那一套东西有很强的技术性。说奉承话,如何让领导觉得不谄媚,又如何让同级觉得不恶心;提建议,如把自己想做的事包装成领导爱听的话;开会发言,如何既能讲出一些问题,还能不触及领导的痛处。
我发现,我曾经鄙夷的那些事并不那样的值得鄙夷。我开始变得尊重我身边的既能够混得风生水起,又能够实现一些改变的人。
与此同时,我通过自己读书、书法的爱好认识了一些其他行业的朋友。
世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很快,我接到了约稿,我升职了。
升职的原因有几方面,一方面当时单位组织足球赛,我熟识了单位的很多人,他么虽然官位不大,但他们帮我塑造了较好的口碑,一方面是在一个上级组织的培训中我讲了一堂技惊四座的课,还有一方面,是我很心机地在特殊时间向单位的网站上投了多篇稿件。
升职后三个月,我渐渐适应了环境,觉得做好管理已经游刃有余。如何摁住嚣张的刺头,如何引导大家朝一个方向走,我觉得我看得明白了。但束缚手脚的地方太多,在我们一个小小的单位里有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
我开始思考一个新问题:
如果我去解决这些关系,我一定能做好,但这是我想要的吗?
在一个以安全为目的,不以营利为目的的大体制内,我有必要去解决这些关系吗?我不需要这汪水流淌,我只需要它平静。
平静,是大体制需要的,不是我需要的。
很多人借由大人物的帮助,做出了不平静的事,但那往往是“一阵风”,我背后没有大人物,要不要刮一阵风?不刮风,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③-
贰
我再一次打了退堂鼓,这一次是永久的退堂鼓。
我申请辞去管理职位,半年后获得批准。再一年,我退出了体制。
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理论质疑退出或是自我麻痹,我经常会听到以下这些问题:
要想好呀,你出去了能做什么呢?
在体制里,你可能知道自己未来十年大概是什么样子。在体制外往往不是的,机会和选择会随着道路的延长而增加。
你看别人出去了发大财,那只是极少数,你有没有想过,大多数人可能是很贫穷的?
在我之前的单位里,每一个出去之后的失意者都被领导拿来教育我们“外面的世界不一定好”,而每一个迫切想出去的都会找到得意者的案例。这似乎是“选择性偏差”最有力的例子了吧!
总有人用“发财”和“贫穷”来审视一切,当我说想要退出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想要发财。难道人生没有其他的追求吗?就不能是为了过一种很穷酸却很有名望的生活吗?就不能是为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吗?就不能是为了活得快乐本身吗?这些理由我都有,人们夸我“有才”时,我所获得的满足远远大于当官时别人对我的畏惧……
我压根没想过发财的事,我想我可以少赚点钱,只要相对自由一些就好,有人花钱买大房子,有人花钱买豪车,有人花钱买名表,我每个月少赚一点钱,买自由,不行吗?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出去了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很多人说“人人生而不自由”,所以外面也不自由,所以没必要出去。这样的逻辑就等同于“因为你不会做到国家主席,所以连村长也不要做了!”不能因为没有“绝对自由”而否定“相对自由”吧。我今天自由一点,明天自由一点,我要的是越来越自由。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相信社会会朝着市场经济走得更远,人们会朝着自由走得更远。
我也跟你有一样的想法,这群领导太傻逼了,让他们管我们,谁不想走?
没有人是没有领导的,不管自己是不是某一级别的领导,他们总能抱怨自己上边的领导。所以多么深刻的体制问题、文化问题,都能用“领导是傻逼”来轻松解答。
在我做管理的时候我会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我在下属看来,必然也是个“傻逼领导”,抱怨领导是最简洁的反抗方式,但却最无用。
我年少时想离开,可能会因为某某领导,年长一些后,原因不再是某个领导了。你可能会说“那是因为体制吧?”我觉得也不全对,“体制问题”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问题,它事关教育、传统、文化、信仰、社会结构……
我离开的原因既不是领导,也不是体制,仅仅是出于自我的考量。当看世界看不清的时候,不如看看自己。
我一般不想说某某领导太傻逼了,而倘若有人不理解我为什么离开,却自信满满地断言我为什么离开,那么无论他是不是领导,我觉得都配得上“傻逼”二字。
你太自私了吧,你就不想想你的家人?
我刚刚生了小孩,退出体制后,如果过得不好,我们可能跟学区房无缘了。
什么是对家人好呢?
丰富的物质、长时的陪伴、一个积极向上的自己。
这三者哪个更重要一些呢?我觉得最后一个更重要。
一个带着儿子吸毒的富翁不是一个好爸爸——物质和陪伴都有了,唯独缺少积极向上的自己。
我想,我的儿子即便上不了学区房,即便我很忙,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但他看到的爸爸是斗志昂扬的、是热爱生活的就很不错。更何况,从体制里走出来,陪伴一定是增加了呢!
在我的价值观里,物质排在最后,但也并不是毫不在意,我一定也要努力赚钱养家。
我也想像你一样,可是没有本事怎么办?
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本事,这段时间我在找工作。
有些工作报酬丰厚,但我不太喜欢,有些工作我很喜欢,但报酬太低。我该在二者之间折中选择。
很多体力劳动者的工资不低,只是你不愿意去做。你可能不是没本事,而是你觉得自己不应该风水日晒雨淋,你的“稳定”让你产生了优越感,你为什么不能做低端一点的工作呢?做销售员、做文员、做出租车司机、做清洁工……你怎么能说你没本事呢?
我可能是在强词夺理,体力劳动并不是你问题中提到的“本事”,是的我觉得你应该找一个让你越来越有本事的工作,如果你的全部工作都是改改去年的稿子,那你能有什么本事呢?
有没有人应该留在体制内,你的做法会不会影响了他们?
当然有,身在宫门内,必定好修行。希望在内的人多接触不同的思想,深邃地领悟世界。
每个人都有改变世界的责任,基于自身的能力让社会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一点就是好的,我见过太多一边搞形式主义、一边关注实际进步的人,我希望他们能做好平衡,尽可能多地做出实事,希望当他们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他们会说:“我最大限度地做到了实事求是。”
至于我是不是起了坏作用。我想说,每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都从跳楼的富士康员工的死亡中受益。越多人的离开,必定越能导致体制反思自己,从而对体制内的人造成好的影响。
尾 声
我总觉得,个体经验不该被遗忘。
我想抛空理性,用近乎道德绑架的话语说:
在这个视觉刺激以秒为单位计算的时代,是否有人会去关注宝贵的个体经验?哪些与你想同或者不同的人经历了什么。我们这个时代,不只由快餐式的让人愤怒或喜悦的片段构成,也由五味杂陈的每个人的生活构成。
国防生,可以被遗忘,不可以不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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