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街记忆:杨方,用时间记录一条街

杨 方用时间记录一条街

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一条街成为人们的记忆中心。北京的南锣鼓巷,成都的锦里,西安的回民街,武汉的黎黄陂路,厦门的中山路,天津的文化古街。

解放街,应该是永康这座小城的一条记忆路径。

在我没有进入这条街之前,它只是一个词。我无法跟随一个词进入它的内部。六七岁的时候,父亲从老家回来,送给我一把画着黛玉葬花的折扇,说是在老家一条叫解放街的街上买的。我想象不出解放街是一条怎样的街,在伊宁有斯大林街和汉人街,都是东西走向的街道,每天正对着落日,每到傍晚,整条街道闪闪发光,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仿佛街道一直铺到了太阳里。父亲描述中的解放街跟斯大林街和汉人街大不一样,它不是笔直的,也不够宽阔,没有公交车,甚至没有红绿灯。和伊宁的街道相比,解放街只能算是一条小巷子。

杨方

父亲的描述是抽象的。一个人只有与一条街相遇,才能具体地熟知它的一切。在没有与这条街道相遇之前,除了一把漂亮的折扇,这条街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1984年,我第一次从解放街走过。我从街的这一头进去,从另一头出来,就像被一条蛇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它又把我拉了出来。

一条街没有办法消化掉我,因为我是一个有记忆的家伙。我记住了它的窄,它的弯曲,它的拥挤,热闹,乱糟糟,狭小店铺里的肉麦饼以及摇着蒲扇卖杨梅的胖女人,她把阔腿裤卷起来,露出白而肥的大腿,让我想起鲁迅笔下豆腐西施之类的人物。

在永康几年,我知道这条街上有一家理发店,我在店里把长头发剪成了短头发。有一家眼镜店,我在店里配过一副眼镜。还有一个邮局,我往那个绿色邮筒里塞进过很多封信。1988年,邮局门口的法国梧桐树上结着毛毛的小球球,我走进邮局给姐姐打电话,姐姐说父亲让我回新疆。我放下电话,一个人走过解放街,街道拥挤,提着菜篮子的女人急着赶回家烧饭。她拐进武义巷消失在一扇门里。她被这条街消化掉了。而我是这条街的一个过路人,它没有办法消化掉我,它最后像吐骨头一样把我吐了出去。

杨方

1995年,爷爷过世,我赶回永康,送走爷爷之后,我从解放街走过,看见一个小小的鲜花店里摆着白色的菊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街开始有了卖鲜花的店铺。我想起应该给爷爷买几朵菊花。

1998年,我回到这个城市工作。夏天的时候我刚去过西藏,高原的太阳把我晒得很黑。我坐在解放街的一家面馆里吃面,另一张桌子上一个白净的女人用永康话说:“看啊,这个外地人多黑啊!”我听懂了她的话,感觉自己坐在那里,与这条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这条街是江南的,婉约的,纤细的,我出现在这条街上是一种破坏。我有点想不明白,我走了一大圈,怎么又走回到了这条街上。

那时候这条街的一部分正在拆迁,旧木料成堆堆在那里,碎玻璃满地闪耀。残垣断瓦间,拆走了门板的门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我在一个晚上走进这段拆了一半的解放街,遇见一个和我一样在废墟间游荡的人,他可能想回到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再看看那些熟悉的场景。那个晚上我还遇见过一只狗,它在我身后跟了很久,我怀疑它是一条被这条街遗弃了的流浪狗。后来这条街拆掉的部分,盖起了高楼,修建了新的街道和广场。我在小说《在废墟上撒》写到了这条街拆迁时的废墟,还有广场。

杨方

2009年,父亲最后一次回永康,父亲的童年玩伴庆生来看父亲,两个将近八十岁的孩子,站在和他们一样衰败的剩余不多的解放街握手告别。大家心知肚明,这一次告别,是生当做死别,是真正的永别。看着庆生沿着老旧不堪的解放街走远,走路不便的父亲竟然跟出去好远。他想跟庆生再说一句话,可是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前面的庆生。后来父亲站立不稳,差点摔倒,一个开店的人扶父亲在凳子上坐了一会,父亲才有力气走回来。我站在解放街口等父亲,我真怕父亲和这条衰败的街一起消失。我知道他们都会消失。那种不远的看得见的消失,让我害怕,让我不敢去想。

直到这一年,我对这条如父亲般衰老的解放街突然有了深深的不舍,我希望它一直在,永远不要消失,仿佛只要这条街在,父亲就能够从它零落的人群中走出来,出现在我面前。

杨方

2018年,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解放街已经从这个城市彻底消失,仿佛是它的消失带走了我的父亲。它成了我脑子里一根疼痛的记忆。很多时候,我在这个城市得特意绕开它,不去触碰。

但对于一直在这座城中生活的人,解放街是很多人的童年,少年,初恋,或者难忘的时光。它的消失,是一种伤感,也是一种重生。我相信父亲死后,将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我们中间来,解放街也是。它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出现。地产双雄中梁与宝龙落子永康解放街,他们将在这块历史底蕴丰厚的地方,缔造高端住宅——中梁·永康府。永康的地图上,解放街不再存在,从此永康府,这个大气、恢弘、响亮的词,将和它的高楼一起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不知道那时候这座城的人,是否还会想起,在这个城市最中心的地方,曾经存在过一条如河流般缓慢的解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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