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玉屑》诗话集 种菊幽探计何早,想应苦吟被花恼

诗话集。南宋魏庆之著。魏庆之,字醇甫,号菊庄,南宋建安(今福建建瓯)人。有才名而无意仕进,种菊千丛,常与诗人逸士在菊园中吟诵。有人曾赋诗赞誉他说:“种菊幽探计何早,想应苦吟被花恼。”可知他过着以种菊、赋诗为乐的隐逸生活。庆之与当时诗人有广泛的交往,这给他辑录南宋诗话带来了不少方便。
李义山

《诗人玉屑》据《四库提要》说,约成于南宋度宗赵禥(1265—1274)时,但本书卷前却有黄

升作于淳佑甲辰(1244)的序,按理,没有先于成书二十年之久的序,因而,《诗人玉屑》当成于理宗淳佑年间。它评论的对象,上自《诗经》、《楚辞》,下迄南宋诸家。一至十一卷论诗艺、体裁、格律及表现方法,十二卷以后,评论两汉以下的具体作家和作品。它博采两宋诸家论诗的短札和谈片,在现在不少书已难以寻觅的情况下,《诗人玉屑》为我们保留了许多的重要资料。魏庆之的辑录,并非大段大段地抄录和摘取,而是将其“有补于诗道者”,根据他自己对诗歌理论的见解,以诗格和作法分类,排比成卷,渗透了他对诗的形成、体裁、韵律及历史诗作的看法。

宽永本在《诗人玉屑》卷后题识云:“古之论诗者多矣,精炼无如此编,是知一字一句皆发自锦心,散如玉屑,真学诗者之指南也。”魏庆之博观诗家论诗之谈片和短札,摭取其中有助于诗道者,编辑成帙,正如沙里淘金,这点点玉屑,都出自锦心,这也就是《诗人玉屑》命名的来由。

魏庆之,字醇甫,号菊庄,南宋建安(今福建建瓯)人。有才名而无意仕进,种菊千丛,常与诗人逸士在菊园中吟诵。有人曾赋诗赞誉他说:“种菊幽探计何早,想应苦吟被花恼。”可知他过着以种菊、赋诗为乐的隐逸生活。庆之与当时诗人有广泛的交往,这给他辑录南宋诗话带来了不少方便。

该书分类辑录宋人诗论。卷1至11分为诗辨、诗法、诗体等门类;卷12以下品评历代诗人诗作,大体以时代为序。《苕溪渔隐丛话》多录北宋人语,该书多录南宋人语,“二书相辅,宋人论诗之概亦略具矣”。《诗人玉屑》集诸家论诗之成,其排比大致有叙,可以当作宋以前的中国诗歌史资料来看,从中可获得关于我国诗歌发展的轮廓和许多关于诗歌体裁的知识。如:

卷一《诗辨》引《沧浪诗话》的说法,指出“诗之法有五”。

卷二《诗法》引用晦庵(朱熹)关于诗歌分段的说、 关于诗的作法、禁忌。

卷二《诗体》谈各种诗体的起源和演变。

卷十二《品藻古今人物》,对历史上著名的诗人都作了评论。

李义山
  1. 沧浪谓当学古人之诗
  2. 晦庵谓胸中不可着一字世俗言语
  3. 晦庵抽关启钥之论
  4. 诚斋翻案法
  5. 诚斋又法
  6. 赵章泉诗法
  7. 赵章泉谓规模既大波澜自阔
  8. 赵章泉论诗贵乎似
  9. 赵章泉题品三联
  10. 章泉谓可与言诗
  11. 赵章泉学诗
  12. 吴思道学诗
  13. 龚圣任学诗
  14. 白石诗说
  15. 沧浪诗法
  16. 诚斋品藻中兴以来诸贤诗
  17. 诚斋题品诸杨诗
  18. 诚斋评李杜苏黄诗体
  19. 诚斋评为诗隐蓄发露之异
  20. 以画为真以真为画
  21. [月瞿]翁诗评
  22. 沧浪诗评
  23. 诗体上
  24. 诗体下
  25. 江左体
  26. 蜂腰体
  27. 隔句对
  28. 偷春体
  29. 折腰体
  30. 绝弦体
  31. 五仄体
  32. 回文体
  33. 五句法
  34. 六句法
  35. 促句法
  36. 平头换韵法
  37. 促句换韵法
  38. 拗句
  39. 七言变体
  40. 绝句变体
  41. 第三句失粘
  42. 八句仄入格
  43. 进退格
  44. 平侧各押韵
  45. 双声叠韵
  46. 扇对法
  47. 蹉对法
  48. 离合体
  49. 人名
  50. 药名
  51. 古体
  52. 律体
  53. 绝句体
  54. 杂体
  55. 张衡
  56. 唐山夫人
  57. 蔡琰
  58. 汉郊祀歌
  59. 汉乐府
  60. 陈思王
  61. 王粲 刘桢
  62. 嵇康
  63. 阮籍
  64. 张华
  65. 郭璞
  66. 刘琨 卢谌
  67. 陶渊明
  68. 谢瞻
  69. 谢灵运
  70. 谢惠连
  71. 鲍照
  72. 谢朓
  73. 沈约
  74. 江淹
李义山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生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鹜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

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具正法眼者,是谓第一义;若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等作,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辨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尔。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公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为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鉴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未有出处;读之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可谓不幸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法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语,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尔。兹诗道之重不幸耶!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唐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故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且以李、杜言之,则如李之古风五十首,杜之秦蜀纪行、遣兴、出塞、潼关、石濠、夏日、夏夜诸篇,律诗则如王维、韦应物辈,亦自有萧散之趣,未至如今日之细碎卑冗,无余味也。〕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

来喻欲漱六艺之芳润,以求真淡,此诚极至之论。然亦恐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向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然后此语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窃恐秽浊为主,芳润入不得也。近世诗人,正缘不曾透得此关,而规规于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满人意,无足深论。

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以诗寄,东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刘宽为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云:“有鞭不使安用蒲。”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余友人安福刘浚,字景明,重阳诗云:“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得此法矣。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余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如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对属;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则意味深长,幽然无穷矣。东坡煎茶诗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上雍下瓦],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枯肠未易禁三[木宛],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吃到七[木宛],坡不禁三[木宛];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

李义山

或问诗法于晏叟,因以五十六字答之云:“问诗端合如何作?待欲学耶毋用学。今一秃翁曾总角,学竟无方作无略。欲从鄙律恐坐缚,力若不加还病弱。眼前草树聊渠若,子结成阴花自落。”

赣川曾文清公题吴郡所刊东莱吕居仁公诗后语云:“诗卷熟读,治择工夫已胜,而波澜尚未阔;欲波澜之阔,须令规模宏放,以涵养吾气而后可,规模既大,波澜自阔;少加治择,功已倍于古矣。”蕃尝苦人来问诗,答之费辞,一日阅东莱诗,以此语为四十字,异日有来问者,当誊以示之云:“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气养,匪自历阶升。勿漫工夫觅,况于治择能!斯言谁语汝,吕昔告于曾。”

论诗者贵乎似,论似者可以言尽耶!少陵春水生二首云:“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溪[来力鸟]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敢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曾空青清樾轩二诗云:“卧听滩声[水旁虢] [水旁虢]流,冷风凄雨似深秋。江边石上乌臼树,一夜水长到梢头。”“竹间嘉树密扶酥疏,异乡物色似吾庐。清晓开门出负水,已有小舟来卖鱼。”似耶不似耶?学诗者不可以不辨。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片片梅花随雨脱,浑疑春雪堕林梢。”“三年受用惟栽竹,一日工夫半为梅。”“渊明不可得见矣,得见菊花斯可尔。”前十四字,或以为坡语,或以为参寥子十四字师号。余亦以后六句为道章少隐、王梦[弓弓攵]应求、范炎黄中十四字师号。范乃稼轩婿也。

王摩诘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少陵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介甫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徐师川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知诗者于此不可以无语。或以二小诗复之曰:“水穷云起初无意,云在水流终有心。倘若不将无有判,浑然谁会伯牙琴?”“谁将古瓦磨成砚,坐久归迟总是机。草自偶逢花偶见,海沤不动瑟音希。”公曰:此所谓可与言诗矣。

李义山

阅复斋闲纪所载吴思道、龚圣任学诗三首,因次其韵:“学诗浑似学参禅,识取初年与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然。”“学诗浑似学参禅,要保心传与耳传。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学诗浑似学参禅,束缚宁论句与联。四海九州何历历,千秋万岁孰传传。”

吴可思道:“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龚相圣任:“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学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欲识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

作大篇尤常布置,首尾停匀,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馀,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以为。

雕刻伤气,敷演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演之过。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易,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用开阖,乃妙。

喜辞锐,怒辞戾,哀辞伤,乐辞荒,爱辞结,恶辞绝,欲辞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唯关睢乎。

学有馀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馀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简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

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诗有出于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韩、柳之诗,雅出也;杜子美独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鄣步也。

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倡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字,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体物不欲寒乞,须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

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

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乱。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

沉着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句尾,如截犇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

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吾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虽然,以吾之说为尽,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诗哉!后之贤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嘻,吾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予乎!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变。(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不可有。)须是本色,须是当行。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有出场。不必太着急,不在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用字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董,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诗难处在结里,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里,若南人,便非本色。须参活句,勿参死句。词气可颉颃,不可乖崖。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看诗当具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诗之是非不必争,以己诗置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李义山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金兹]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斗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有寄友人云:“胸中襞积千般事,得到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而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途应减两三程。”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又登岳阳楼:“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棹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秋。造物于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至能有云:“月从雪后皆奇夜,天到梅边有别春。”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人。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余归自金陵,功父送之,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渊子云:“暖分煨芋火,明借绩麻灯。”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又“河横星斗三更后,月过梧桐一丈高。”又有庞右甫者,使虏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儿吹笛内门前。”

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讳朴字元素,讳杞字元卿,讳辅世字昌英,皆能诗。元卿年十八第进士,其叔正叟贺之云:“月中丹桂输先手,镜里朱颜正后生。”吾乡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为米,其饭绝香。元素有诗云:“和露摘残云浅碧,带香炊出玉轻黄。”余先太中贫,尝作小茅屋三间,而未有门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绝句送至云:“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萧萧可断魂。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昌英有绝句云:“碧玉寒塘莹不流,红蕖影里立沙鸥。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圭,弱冠贡入京师太学,已有诗名。有绝句云:“江水磨铜镜面寒,钓鱼人在蓼花湾。回头贪看新月上,不觉竹竿流下滩。”绍兴间,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乡先生胡邦衡名[金全],时为编修官,上书乞斩桧,谪新州。民瞻送行诗:“一封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议,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间。不待百年公议定,汉廷行召贾生还。”“大厦元非一木支,要将独力拄倾危。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除名窜辰州。孝宗登极,召为国子监簿,以老请奉祠,除直敷文阁宫观。

“问君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上穴下目]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遥遥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渡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白携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预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象。“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水宛]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鬓,天球不琢中粹温。”又“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水于]。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子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后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水于]秽乎!惟李义山云:“侍燕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筹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水于]矣。

杜蜀山水图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此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画为真也。曾吉父云:“断崖韦偃树,小雨郭熙山。”此以真为画也。(诚斋)

李义山

因暇日与弟侄辈评古今诸名人诗: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谢康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韦苏州如园客独,暗合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杜牧之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元微之如李龟年说天宝遗事,貌悴而神不伤;刘梦得如镂冰雕琼,流光自照;李太白如刘安鸡犬,遗响白云,[上西下敫]其归存,恍无定处;韩退之如囊沙背水,惟韩信独能;李长吉如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张籍如优工行乡饮,酬献秩如,时有诙气;柳子厚如高秋独眺,霁晚孤吹;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环妍,要非适用。本朝苏东坡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欧公如四瑚八琏,止可施之宗庙;荆公如邓艾缒兵入蜀,要以险绝为功;山谷如陶弘景只诏入宫,析理谈玄,而松风之梦故在;梅圣俞如关河放溜,瞬息无声;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妍,不求识赏;韩子苍如梨园按乐,排比得伦;吕居仁如散圣安禅,自能奇逸。其他作者,未易殚陈。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得,方许具一只眼。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盛唐人有似拙而非拙处。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论其大[上既下木]耳。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人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寻。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句。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谢灵运无一字不佳。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谢[月兆]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最为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逢最浅俗。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籍、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蛩吟草间耳。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玉川之[心在],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诸贤所及。

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不特无本、齐己、贯休也。〕集句惟荆公最长,胡茄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肝肺间流出。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玄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而本朝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孟浩然诸公之诗,讽味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尤能感动人意。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泛泛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馀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复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弦歌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论也。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在首。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也。任[日方]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字皆同一意。天府禁脔谓平韵可重押,若或平或仄韵,则不可。彼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耶!诗话谓东坡两“耳”字韵,二“耳”义不同,故可重押。亦非也。刘公斡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夏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言如此!一曰元后,一曰圣君,正与荀令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斡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此意。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何足道,又甚于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以时而论则有:

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

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

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

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

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

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

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

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

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

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

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

元和体〔元、白诸公。〕

晚唐体本朝体〔通前后袭之。〕

元佑体〔苏、黄、陈诸公。〕

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

曹刘体〔子建、公斡也。〕

陶体〔渊明也。〕

谢体〔灵运也。〕

徐庾体〔徐陵、庚信也。〕

沈宋体〔[人全]期、之问。〕

陈拾遗体〔陈子昂也。〕

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

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

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

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

王右丞体〔王维也。〕

韦苏州体〔韦应物也。〕

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

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

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

杜牧之体,张籍、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

贾浪仙体,孟东野体,杜荀鹤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之似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

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诗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

邵康节体,陈简斋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

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作,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用五言古诗为选体。〕

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韵。后人谓此为柏梁。〕

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纤艳者为玉台体,其实不然。〕

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

香奁体〔韩[人屋]之诗,有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

宫体〔梁简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

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

有半五六言〔晋传休奕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

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于此也。〕

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他古人诗多如此者。〕

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

有一句之歌〔汉书“[木包][豆皮]不鸣董少平”,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

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

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单以行名者,不可枚述。〕

有乐府〔汉武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梁、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调可被于弦歌也。乐府俱备诸体,兼统众名也。〕

有楚辞〔屈、宋以下,仿楚辞体者,皆谓之楚辞。〕

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

曰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傅有白云谣也。〕

曰吟〔古祠有陇头吟,乐府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

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兰木词。〕

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

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鸱咏。〕

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

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

曰唱〔魏明帝有气出唱。〕

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

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于周[禺页],八病严于沈约。〕

又有以叹名者〔古词有楚妃叹、明君叹。〕

以怨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怨。〕

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家乐,宋臧质有石城乐。〕

以别名者〔杜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也。〕

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

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

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平声。又有一句全平声,一句全仄声。〕

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

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第六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于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

有辘轳韵者〔双入双出。〕

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

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用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用两“人”字,其后多有之。〕

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

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

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

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尔,于焦韵自见之。〕

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采莲曲是也。〕

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 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都,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止战四夷”是也。〕

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上既下木]举。〕

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李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

有后章字接前章者〔选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

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

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亦曰探题。〕

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八微或十二齐,一韵也。〕

有协韵〔楚辞及选诗多用协韵。〕

有今韵,有古韵〔如韩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多如此。〕

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

有今律,有颔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

有十字对〔刘胜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

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

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

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

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销花谢梦何如”等上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

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榴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言之者有是也。〕

有就对者〔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廓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佑“孤云独鸟川光暮,万井千山一气秋”是也。前辈于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句对也。〕

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一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读曲歌之类,多用此体。〕

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日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五杂俎〔见乐府。〕

两头纤纤〔亦见乐府。〕

盘中〔玉台集,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

回文〔起于窦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

反覆〔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覆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

离合〔字相拆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道之重轻,其体制亦古。〕

至于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满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

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论,不足为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古人文章,自应律度,未尝以音韵为主。自沈约增崇韵学,其论文则曰:欲使宫羽相变,低昂殊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自后浮巧之语,体制渐多,如傍犯、蹉对、假对、双声、叠韵之类。诗又有正格、偏格,类例极多。故有三十四格、十九图、四声、八病之类。今略举数事:如徐陵云:“陪游能驳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又云:“厌长乐之疏钟,劳中宫之缓箭。”虽两“长乐”,义不同,不为重复,此为旁犯。如九歌云:“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蒸蕙肴”对“奠桂酒”,今倒用之,谓之蹉对。又“自朱耶之狼狈,致赤子之流离。”不唯“赤”对“朱”,“耶”对“子”,兼“狼狈”对“流离”,乃兽名对鸟名。又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鸡”对“杨”,如此之类,皆为假对。如“几家村草里,吹唱隔江闻。”几家、村草、吹唱、隔江,皆双声。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侵簪、逼履,皆叠韵。诗第二字侧入,谓之正格,如“风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之类。第二字平入,谓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之类。唐名辈诗多用正格。如杜甫诗,用偏格者十无二三。(笔谈)

引韵便失粘,既失粘,则若不拘声律;然其对偶特精,则谓之骨含苏李体。“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溪鸟][束力鸟]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杜子美卜居)

李义山

颔联亦无对偶,然是十字叙一事,而意贯上二句,及颈联,方对偶分明。谓之蜂腰格,言若已断而复续也。“下第唯空囊,如何往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贾岛下第诗)

破题与颔联便作隔句对,若施之于赋,则曰“几思静话,对夜雨之禅床;未得重逢,照秋灯于影室”也。“几思闻静话,夜雨对禅床。未得重相见,秋灯照影堂。孤云终负约,薄宦转堪伤。梦绕长松榻,遥焚一柱香。”(郑谷吊僧诗)

其法颔联虽不拘对偶,疑非声律;然破题已的对矣。谓之偷春格,言如梅花偷春色而先开也。“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象[口频]青娥。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杜子美寒食月诗)

谓中失粘而意不断。“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赠别)

其语似断弦而意存,如弦绝而其意终在也。“燕鸿去后湖天远,欲寄知音问水居。七岁弄竿今八十,锦鳞吞钓不吞书。”(僧谦寄远)

李义山

晏元献守汝阴,梅圣俞往见之;将行,公置酒颍河上,因言古人章句中,全用平声,制字稳帖,如“枯桑知天风”是也,恨未见侧字诗。圣俞既引舟,遂作五侧体寄云:“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月渐上我席,暝色亦稍退。岂必在秉烛,此景已可爱。”(西清诗话)

谓倒读亦成诗也。“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巷当泉眼石波清。迢迢远树江天晓,蔼蔼红霞晚日晴。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东坡题金山寺)

此格即事遣兴可作,如题物赠送之类,则不可用。“曲江萧条秋气高,芰荷枯折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杜子美)“即事非今亦非古,长歌激烈梢林莽,比屋豪华固难数。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杜子美曲江三章章五句)

此法但可放言遣兴,不可寄赠。杜子美云:“烈士恶多门,小人自同调。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何当官曹清,尔辈堪一笑。”山谷云:“三公未白首,十辈拥朱轮。只有人看好,何益百年身。但愿身无事,清樽对故人。”

止于两叠,三句一换韵,或平声,或侧声皆可。“江南秋色推烦暑,夜来一枕芭蕉雨,家在江南白鸥浦。一生未归鬓如织,伤心日暮枫叶赤,偶然得句应题壁。”“芦花如雪洒扁舟,正是沧江兰杜秋,忽然惊起散沙鸥。平生生计如转蓬,一身长在百忧中,鲈鱼正美负秋风。”

李义山

东坡作太白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得矧肯求!东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水宛]吾足矧敢嗔。作诗一笑君应闻!”一韵七句,方换韵,又是平声,其法不得双杀,双杀者不得此法也。(禁脔)

鲁直观伯时画马诗云:“仪鸾供帐饕虱行,翰林湿薪爆竹声,风帘官烛泪纵横。木穿石盘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贫马百吃逢一豆。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着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此格禁脔谓之促句换韵。其法三句一换韵,三叠而止。此格甚新,人少用之。余尝以此格为鄙句云:“青玻璃色莹长空,烂银盘挂屋山东,晚凉徐度一襟风。天分风月相管领,对之技痒谁能忍,吟哦自恨诗才窘。扫宽露坐发兴新,浮蛆琰琰抛青春,不妨举酒成三人。”(渔隐)

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苕溪渔隐曰:此体本出于老杜,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甘犹自青。”“江外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沙上草阁柳新晴,城边野池莲欲红。”似此体甚多,聊举此数联,非独鲁直变之也。今俗谓之拗句者是也。(禁脔)

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如老杜诗云:“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辟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此七言律诗之变体也。(渔隐)

韦苏州云:“南望青山满禁闱,晓陪鸳鹭正差池。共爱朝来何处雪,蓬莱宫里拂松枝。”老杜云:“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此绝句,律诗之变体也。(同上)

李义山

七言律诗至第三句便失粘,落平侧,亦别是一体。唐人用此甚多,但今人少用耳。如老杜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严武云:“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着[俊鸟][义鸟]冠。腹中书籍幽时晒,时后医方静处看。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韦应物云:“来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此三诗起头用侧声,故第三句亦用侧声。(同上)

唐末,蜀川有唐求,放旷疏逸,方外人也。吟诗有所得,即将[上高下禾][手然]为丸,投入瓢中。后卧病,投瓢于江,曰:“兹文苟不沉没,得之者方知吾苦心耳。”瓢至新渠江,有识者曰:“此唐山人诗瓢也。”接得,十才二三。题郑处士隐居云:“不信最清旷,及来愁已空。数点石泉雨,一溪霜叶风。业在有山处,道成无事中。酌尽一杯酒,老夫颜亦红。”(古今诗话)

郑谷与僧齐己、黄损等,共定今体诗格云:凡诗用韵有数格,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葫芦韵者,先二后四;辘轳韵者,双出双入,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失此则缪矣。余按倦游录载唐介为台官,廷疏宰相之失。仁庙怒,谪英州别驾,朝中士大夫以诗送行者颇众,独李师中待制一篇,为人传诵。诗曰:“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此正所谓进退韵格也。按韵略:“难”字第二十五,“山”字第二十七;“寒”字又在二十五,而“还”字又在二十七。一进一退,诚合体格,岂率尔而为之哉。近阅冷斋夜话,载当时唐李对答语言,乃以此诗为落韵诗。盖渠伊不见郑谷所定诗格有进退之说,而妄为云云也。(湘素杂记)

子苍于五言八句近体诗,亦用此格。其诗云:“盗贼犹如此,苍生困未苏。今年起安石,不用哭包胥。子去朝行在,人应问老夫。髭鬓衰白尽,瘦地日携[金且]。”盖“苏”、“夫”在十虞字韵,“胥”、“ [金且]”在九鱼字韵。

唐末有章碣者,乃以八句诗平侧各有一韵。如“东南路尽吴江畔,正是穷愁暮雨天。鸥鹭不嫌斜雨岸,波涛欺得送风船。偶逢岛寺停帆看,深羡渔翁下钓眠。今古若论英达[上竹下弄],鸱夷高兴固无边。”自号变体,此尤可[心在]者也。(蔡宽夫诗话)

南史谢庄传曰,王元谟问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互”、“护”为双声,“[石敖]”、“[石高]”为叠韵。某按古人以四声为切韵,纽以五音为定,盖谓东方喉声为木音,西方舌声为金音,南方齿声为火音,北方唇声为水音,中央牙声为土音也。双声者,同音而不同韵也;叠韵者,同音而又同韵也。“互”、“护”同为唇音,而二字不同韵,故谓之双声;“[石敖]”、“[石高]”同为牙音,而二字又同韵,故谓之叠韵。若仿佛、熠耀、骐骥、慷慨、咿喔、[上雨下脉][上雨下沐],皆双声也;若侏儒、童蒙、崆峒、[上山下龙][上山下从]、螳螂、滴沥,皆叠韵也。按李群玉诗曰:“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车舟]格[石桀]声。”诘曲、崎岖乃双声也;钩[车舟]、格[石桀],乃叠韵也。(学林新编)

东坡作吃语诗:“江干高居坚关扃,耕犍躬驾角挂经。孤航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解襟顾景各箕踞,击剑高歌几举觥。荆笄供脍愧搅聒,干锅更戛甘瓜羹。”(漫叟诗话)

李义山

(此与前隔句体同)

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杜少陵哭台州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如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东坡和郁孤台诗云:“解后陪车马,寻芳谢[月兆]洲。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又唐人绝句,亦用此格。如“去年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衰草马频嘶。”之类是也。(渔隐)

僧惠洪冷斋夜话载介甫诗云:“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多”字当作“亲”,世俗传写之误。洪之意,盖欲以“少”对“密”,以“疏”对“亲”。予作荆南教官,与江朝宗汇者同僚,偶论及此,江云:惠洪多妄诞,殊不晓古人诗格。此一联以“密”字对“疏”,以“多”字对“少”字,正交股用之,所谓蹉对法也。(艺苑雌黄)

(前虽不取,此特存其大略耳)

药名诗起自陈亚,非也。东汉已有离合体,至唐始著药名之号。如张籍答鄱阳客诗云:“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是也。(西清诗话)

禽言诗当如药名诗,用其名字隐入诗句中,造语稳贴,无异寻常诗,乃为造微入妙。如药名诗云:“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远志、甘遂,二药名也。禽言诗云:“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唤起、催归,二禽名也。梅圣俞禽言诗,如“泥滑滑,苦竹冈”之句,皆善造语者也。(渔隐)

荆公诗有“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盖以文为戏。或者谓前无此体,自公始见之;余读权德舆集,其一篇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势位。言纪信不留,弛张良自愧。樵苏则为惬,瓜李斯可畏。不顾荣宦尊,每陈农亩利。家林类岩[山献],负郭躬敛积。忌满宠生嫌,养蒙恬胜利。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异。涧谷永不变,山梁冀无累。论自王符肇,学得展禽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则权德舆已尝为此体。乃知古今文章之变,殆无遗蕴。德舆在唐,不以诗名,然词亦雅畅;此篇虽主意在别立体,然不失为佳制也。(石林诗话)

尝见近世作药名诗,或未工;要当字则正用,意须假借。如“日侧柏阴斜”是也。若“侧身直上天门东”,“风月前湖夜”,“湖”“东”二字即非正用。孔毅夫有诗云:“鄙性尝山野,尤甘草舍中。钩帘阴卷柏,障壁坐防风。客上依云实,流泉架木通。行当归老矣,已逼白头翁。”又“此地龙舒国,池隍兽血馀。木香多野橘,石乳最宜鱼。古瓦松杉冷,旱天麻麦疏。题诗非杜若,[片戋]腻粉难书。”(漫叟诗话)

李义山

《周南》,不离日用间,有福天下万世意。

《召南》,至诚谆恪,秋毫不犯。

《邶风》,君子处变,渊静自守。

《齐风》,翩翩有侠气。

《唐风》,忧思深远。

《秦风》,秋声朝气。

《豳风》,深知民情而真体之。

《小雅》,忠厚。

宣王《小雅》,振刷精神。

《大雅》,深远。

宣王《大雅》,铺张事业。

《周颂》,天心布声。

《鲁颂》,谨守礼法。

《商颂》,天威大声。

凡读《三百篇》,要会其情不足性有馀首。情不足,故寓之景;性有馀,故见乎情。

凡读《骚》,要见情有馀处。

凡读汉诗,先真实,後文华。

凡读建安诗,於文华中取真实。

三国六朝乐府,犹有真意,胜於当时文人之诗。

凡读《文选》诗,分三节,东都以上主情,建安以下主意,三谢以下主辞。齐梁诸家,五言未成律体,七言乃多古制,韵度独出盛唐人上一等,但理不胜情,气不胜辞耳。

沈约 吴均 何逊 王筠 任昉

阴铿 徐陵 薛道衡 江总

右诸家,律诗之源,而尤近古者,视唐律虽宽,而风度远矣。

古乐府,浑然有大篇气象。

六朝诸人,语绝意不绝。

晋傅咸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略曰:“聿修厥德,令终有淑。勉尔遁思,我言维服。盗言孔甘,其何能淑。谗人罔极,有靦面目。”此乃集句诗之始。或谓集句起於王安石,非也。

寄兴高远,遣辞自妙。

李义山

《安世歌》,质古文雅。

真情极切,自然成文。

锻意刻酷,炼字神奇。

真情自然,但不能中节尔。累度乃是好景。

古诗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

斫削精洁,自然沈建。

李义山

真实有馀,澄滤不足。

思健功圆。

人品胸次高,自然流出。

天识清虚,礼法疏短。

气清虚,思颇率。

○傅玄

思切清古,失之太工。

○潘岳

安仁质胜於文,有古意,但澄汰未精耳。

○陆机

士衡才思有馀,但胸中书太多,所拟能痛割舍乃佳耳。

○束皙

全篇锻炼,首尾有法。

○张协

逐句逐句锻炼,辞工制率。

构思险怪而造语精圆,三谢皆出於此。杜李精奇处皆取此。本出自淮南小山。

李义山

忠义之气,自然形见,非有意於诗也。杜子美以此为根本。

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几於《十九首》矣,但气差缓耳。至其工夫精密,天然无斧凿痕迹,又有出於《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诸家风韵皆出此。

景至清虚,甚有古文。

以险为主,以自然为工。李杜取深处多取此。

酌取险怪自然之中,而句句为之。

李义山

六朝文气衰缓,唯刘越石鲍明远有西汉气骨。李杜筋取此。

藏险怪於意外,发自然於句中。齐梁以下造语皆出此。

佳处斫削,清瘦可爱,自拘声病,气骨薾然。唐诸家声律皆出此。

善观古作,曲尽心手之妙,其自作乃不能尔。故君子贵自立,不可随流俗也。

李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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