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篇文章摘编自后浪电影学院新书《映画术》,作者盐田明彦将以《新龙门客栈》《枪火》等经典电影为例,分析香港电影中的“动线”,读完,相信你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吉之岛的枪战,为何如此帅气?
我们首先要看的是世界知名的香港导演杜琪峰的一部作品——《枪火》(1999)里的枪战场面。
我希望今天围绕着电影中的各种杀阵①(武打动作场面)来进行思考。
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香港的黑社会,讲的是保镖们能否保护好性命被盯上的老大这样的故事。
下面要看的是杜琪峰作品中最有名的场面之一,俗称“吉之岛枪战”。地点是九龙半岛西北角附近的荃湾(Tsuen Wan)的某个吉之岛商场(追溯相关信息,查明了该场景的拍摄地点)。商场内的墙壁上可以看到“吉之岛”的字样,在粤语里指的就是“JUSCO”②的意思。
《枪火》(杜琪峰,1999年,中国香港)
在20世纪70年代后半段到80年代的香港黑色电影③中,相比起编排花哨的枪战场面,调度上越来越靠巧思创意取胜。林岭东④、黄泰来⑤这些导演们相继创作出既有才气又极富欺骗性的枪击场面,真是令人感到人才云集、百花齐放。而吴宇森导演的《英雄本色》(1986)大获成功,则慢慢地使人觉得即便从体量上看,香港电影也不输美国大片。吴宇森赴美前在香港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辣手神探》(1992),甚至让人感觉到他是怀着“要拍摄世界电影史上枪弹最多的电影”这样的野心而拍摄完成的。
虽然我也很喜欢这样的作品,但在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时,人才和资本全部流出香港,香港电影界几乎陷入了半毁灭的状态。就算这样也硬要留在香港继续制作电影的人们,燃烧着这般野心——“即便是拍低预算的枪战,也要凭借创意取胜,让香港黑色电影复活”,最终创作出了这部《枪火》。
杜琪峰在《枪火》的前一部作品《真心英雄》(1998)中讲了这样的故事——两个男人,身属互相对立的两个组织,他们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友情,同时却又要互相残杀……其原型完全可以追溯到“座头市”和“平手造酒”,可以说他的确受到了日本电影的极深影响,据说这部影片也受到过北野武的影响。
但问题并不在于此。在《枪火》的这场戏里,存在着一些很难简单地用“连续的酷帅影像”来概括的东西。不仅仅只是用更少的枪弹去拍摄更炫酷的虐杀场面,在这之外还有什么。三隅研次的作品中也有着与之共通的部分——这到底是什么呢?
简单说来,就是通过连续的镜头去创作,那么其镜头的意义与核心是什么呢?那就是“将男人们之间的关系具体化”。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这里的“动作”,即为“对阵形的安排”。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遵循这样的原则——“我只紧盯某一个角度,其他方向一概不予理睬”。哪怕自己所选角度之外的地方有漏洞,因此被射中而亡也无所谓。我只管死守这里,自己的背后就交给伙伴们。
看过这部片子的话就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很好。然而,作为保镖,他们会在必要时刻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对方,这一场面描绘的就是这种关系。也就是说,不是只有帅气的武打动作就足够了,还需要依靠“动作”去展开叙事。承担剧情的连续“动作”以镜头形态被组合起来,才让现在这一场景变得有趣。如果将其简单地看作“很帅气的枪击战”并模仿拍摄的话,将会导致巨大的失败。
比方说,哪怕观众在观看本片时并不知道刚才我讲到的那些点,却仍然可以在无意识中感受到它们。如果不去相信这种无意识中所感受之物,就无法去拍摄电影——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经常会有这样一种想法——演员对话或哭泣的场景是剧情部分(drama),枪战或群斗开始的话,则进入余兴部分(attraction),剧情就会处于停滞状态。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的,正是在动作戏中,在连续的“动作”中,方才汇聚着剧情的核心。关于这一点,下面我想以三隅研次的电影为例,进行详细的讨论。
如何通过“动作”来制造杀气?
首先来看胜新太郎⑥众所周知的代表作《座头市物语》(1962)。虽然胜新通过这部电影一跃成为巨星,但自此以后,他一辈子都在扮演座头市这个角色。
我想让大家看看这里出现的杀阵,但是按照惯例,我先简单介绍下剧情。座头市来到了下总国饭冈一地(现在的千叶县旭市),在老大饭冈助五郎处留宿栖身。然而在饭冈存在着笹川这样一家敌对势力,二者处在一触即发的关系之中。在笹川那边,有个身患肺结核、武艺高超的剑客,叫平手造酒。座头市和平手造酒在某一天突然相遇,彼此间产生了友情。然而因为饭冈和笹川两家互相对立,所以二人终究要面临交战的命运。他们都希望能够尽量不交锋来解决矛盾,不希望白白流血。尽管如此,两人仍因各种原因而最终走到决战这一刻,在互相对决的同时,彼此都对对方心怀敬意和友情,故事就是这样。我想拿三场戏给大家看看。首先是两人相遇的场面。
“座头市”在亚洲电影圈被冠以“盲侠”这一名号,由此声名大噪,尤其给香港电影界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有种说法是,《座头市物语》这部影片是香港武侠电影繁盛的一大契机。不只是影响而已,实际上在60年代,隶属于日活公司、新东宝电影公司的许多导演,如中平康、井上梅次等人都进入了香港电影界。
有一位名叫西本正的摄影师,曾参与拍摄过新东宝中川信夫导演的作品《东海道四谷怪谈》(1959),他后来也去了香港,和香港电影界的代表人物胡金铨导演等人合作,还负责拍摄了李小龙的电影作品。他以“贺兰山”这个化名拍摄了大概50部片子。
就这样,香港电影和日本电影在一段时期里,有着相当密切的影响关系,那么到底是哪一方先将“垂直动作”引入武打场面的呢?虽然日本也有类似《忍者:雾隐才藏》(1964)或《忍者:雾隐才藏续集》(1964)这种,通过使用威亚来实现忍者纵向动作的作品,但对纵向动作进行反复深入的研究,从而令其实现飞跃的,果然还是香港电影。刚才我提到的胡金铨导演,曾在台湾的摄影厂制作完成了《侠女》(1971)一片,影片呈现了让人震惊的垂直武打场面,因为这一场面实在是太过出色了,从那以后在香港电影里,纵向动作就成了动作片(action)的主流。
《侠女》丨图源豆瓣
于是,这种纵向动作在某种意义上被发挥到了极限。负责《多罗罗》武打动作镜头的程小东导演在自己的作品《生死决》(1983)里面,拍了这样一个镜头——咚的一下就飞上天的剑客,还将自己的剑作为踏板,踩着它飞得更高——这可真是完全无视重力而创造出来的帅绝一幕(笑)。
另一边,20世纪70年代前半段,一位叫作李小龙的人物登场了。要说他的划时代贡献,当属为动作戏带来了更真实、更符合人物的动作。一个有真功夫的人在摄影机前展示自己的真功夫,凭这一点就牢牢吸引住了观众们的目光。然而,即便是如此了不起的李小龙,也无法舍弃对高处的向往,他试图把脚踢得比谁都高,不靠威亚跳得比谁都高。在《死亡游戏》(1978)中,他和身高超群的敌人一边战斗,一边向着五重塔的塔顶冲了上去。可以说,他也是被香港电影中独特的那种“向上,再向上”之本能的咒语束缚住了。
就这样,不论是通过威亚辅助,还是靠自身能力去实现,在曾经的香港,飞得比别人都要更高是成为英雄的条件。这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成龙,第一个做出了“落下来的动作”。他试图运用“从更高的地方落下”这一反向思维而超越李小龙。最终,成龙凭借诸如《龙少爷》(1982)和《A计划》(1983)里面层出不穷的坠落特技,加之“电影最后会播放坠落特技的NG镜头”这一发明,征服了全世界。
接着来到了《新龙门客栈》
正如前文所说,香港电影创造了独特的“动作”,我认为可以说其源头是拍摄了《座头市物语》的三隅研次。
那么,承载了三隅研次作品之故事的优秀行动和动作,现在行进到哪里了呢?
在本次课程的结尾,我想为大家播放程小东担任动作导演的《新龙门客栈》(1992)。它翻拍自胡金铨导演的《龙门客栈》(1967)⑦,正如我在前文所述,胡金铨导演是最早将纵向动作带入香港电影界的人物,他被称为“香港的黑泽明”。
《新龙门客栈》丨图源豆瓣
这部《新龙门客栈》在日本应该算是先锋派的作品,它在中京地区公开放映,日语片名是《残酷ドラゴン!血闘竜門の宿》(《残酷之龙!血斗龙门客栈》)。最后,让我们来看看这部片子,感叹着“原来电影也能这么拍!”,然后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这次课程吧。
我稍微解释下这场戏:明朝时,某位将军在政治斗争中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并被处以死刑。他剩下的家人遭到驱逐,被押至边境,并被告知“绝不可以接近首都”。但是掌控着秘密警察、实施这一阴谋的主角认为,“那家人只要还有一个活口,我就不知何时会遭到报复”,于是他便埋伏在“龙门客栈”,想要对那家人赶尽杀绝。
而家人这一边的情况是,因为被杀的将军是个非常伟大的人,所以有很多仁人志士都支持并守护着将军的家人。最终,双方在“龙门客栈”这里面临决战,就是这样一场戏。
《新龙门客栈》(李惠民,1992 年,中国香港)
看完这个,还有什么能说的呢(笑)。
我在拍摄《多罗罗》时和程小东导演一起工作,他首先告诉我的就是“尽可能多带点你喜欢的动作片过来”。因为我希望能在《多罗罗》的杀阵中加入一些幽默元素,就把《带子雄狼》系列带过去了,结果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直笑嘻嘻的。显然他看过这个系列,也明显受到了影响。但是,他的创作构思明显超越了对本系列的“借鉴”。
香港电影有意不去连续拍摄“飞跃”
最后,我想讲一下为大家展示该片武打场面的原因,虽然我这么说,可能会把之前讲到的关于三隅研次的内容完全推翻。日式杀阵的本质,基本上是按照ABCDE这样的顺序进行的。组合好ABCDE之后,再决定拍摄方式,按步骤去拍摄。
在步骤之间进行推动,让剧情展开显得不那么生硬,也就是说,为了营造出“接下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的这种临场感,一瞬和一瞬之间的“间隔”就变得尤为重要。然而光去注重“间隔”的话,杀阵就会变得拖沓,反而显得循规蹈矩。胜新太郎在处理这一点时,会故意延长格斗场面的步骤,并且有意不把动作全部限定死。这样一来,要斩杀过来的对方就不知道胜新会如何动手了。可能明明在彩排时是后退着摆好准备动作的,正式拍摄时却变成了进攻的姿势。由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对方会变得非常紧张。胜新就是靠这种方法激发出了冲击力。
然而程小东的想法完全不同。因为这是商业机密,所以不太想透露。其实在拍摄《多罗罗》时,我曾试图偷学程小东的技巧,观察了很久之后,我发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程小东在拍摄前什么也没想”,这就是他的诀窍。不管我怎么对他说“开会讨论讨论吧”“去取景地踩踩点吧”,他都回答“全交给你自由发挥吧”。没办法,最后只好由我选择地点,程小东则在拍摄前一天——前一天哦——来到新西兰,拍摄当天才到了拍摄现场,然后说“这地方选得不对呀”(笑),就是这么个随性的人。他走了30分钟,说道“开头这么来”,然后就直接开拍了。如果将这个首先开拍的镜头算作是A,那么接下来的步骤却不是拍B,而是要拍D或者E。拍摄的都是毫无关联性的镜头。在现场的人都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工作人员也跟不上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演员也搞不明白。我本来以为导演应该清楚吧,结果导演也不清楚。把这些都拍摄完后,程小东就进了现场剪辑室,他去做什么了呢?他去思考了。这就是他的方法。
简单来说是这样的,A和D之间毫无关联性,二者之间并无因果关系。为了将没有关联性的镜头连接起来,二者之间最需要的是什么呢?要去思考这些。也就是说,故意不按顺序拍摄,而是去拍没有关联的镜头,之后再把空隙填满。这么一来,就产生了像刚才我们观看到的那种“飞跃起来的动作”。对于只接受事先计划的日本电影界来说,这种做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想要在日本电影界创造出和三隅研次不同的杀阵方法,我想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但是真的很难做到。几乎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环境,或许只有在独立电影的制作中才存在实现的可能吧。
今天的课程就到此结束吧,各位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