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题者:七堇年
◎时间:2018年5月19日
简历
七堇年(1986年出生),原名赵勤,80后作家。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主要代表作有《大地之灯》《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平生欢》等7部作品。长篇新作《无梦之境》于2018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 《无梦之境》是你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这部作品是关于什么的?和你之前的作品有何不同?
这是一本没有国界痕迹、时代痕迹的特殊小说,反映了科技的冷漠与温情,探讨技术的光明与阴影;在炫酷的时代表象下,原生家庭问题、婚姻问题、人性善恶等等矛盾,却亘古不变。书中安置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机锋,希望能让人联想起现实当下我们也面临的窘迫。
其实我不太想简单定义它是科幻小说,因为那样会让人们联想到硬科幻的元素,但这本书更像是“玄测”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类似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以及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等等,它更在于某种人类处境的可能性描述,激发提问,这是形式上的尝试和突破。
这本书跟我以前的长篇小说在故事的外衣和类型上也许有所不同,但本质的核心,关于个人成长和原生家庭矛盾等等恐怕依然是一脉相承的。
2 书名《无梦之境》有何寓意?
据说人不可梦见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如今世界每天消失三个巴黎这么大的森林,我想随着城市化扩展,可能将来是每天消失三十个,或者三百个……我在想,到了自然存在完全被人工痕迹替代的那一天,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未来的人们如果从来没有见过森林湖海,他们的梦里会有自然的存在吗?这是“无梦之境”这个书名的由来。
我们的生理进化速度可能赶不上技术蜕变的速度,但我们作为一种灵长类动物应该在本性深处有着与自然母体产生关联和寻求抚慰的本能。而当被完全剥离了这种接触自然的可能性时,弗洛伊德在《文明的缺憾》中所预言的大量精神危机可能会变得更严重。比如现代化的普遍焦虑。
3 你在《无梦之境》的自序中写道“我本想写的是,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生活中这个让你害怕的“影子”是?
影子可以指代人们的原生家庭,思维模式局限,价值取向定式,框架效应,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很不想提起的出身,等等,总之算是个体渴望摆脱的某些桎梏吧。
4 最初是怎么对写作产生兴趣的?
一开始写作,当然是写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情,很多素材是来自自己或身边人的经历,有自己的加工,也有自己的想象。《大地之灯》是我第一部长篇小说,来源于母亲的一些个人经历。她是知青,下乡八年,她会跟我说一些知青故事,同时,我也会看一些文献,了解他们那一代人是怎么走过自己的青春。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新疆,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没有拥有过就不存在失去。但貌似单亲家庭嘛,孩子必须要更坚强,懂事些才行。因此,我的心态也比同龄人成熟,别人在五岁的时候我得是十岁的心智,看问题比一般孩子更透彻一些,所以很多朋友都喜欢把心事告诉我,让我出主意,我是一个倾听者,但我自己却并没有很好的倾诉对象,所以那个时候,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把内心的很多东西留给文字,这也是写作者的最大的好处,不需要说出去,写出来便是发泄,这一点很有意思。
这应该算是写作的一个起点,到后来就渐渐知道写作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不仅仅是一种倾诉,也不仅仅是素材的组织。当然这是后话了。
5 你会重读自己过去的作品吗?有怎样的发现和体会?
确实,距离那些文稿写就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快十年。这么多年间我成长了很多,而写作相对于成长是绝对滞后的。人们常常从你十年前的作品中管窥蠡测,以此衡量现在的你,形成定式思维,这些都是难免的。我很久没有重新翻看自己过去的作品。但最近再版《平生欢》和《被窝是青春的坟墓》的时候,我一篇一篇重新修订,回顾以往,发现过去的成长轨迹,尽管青涩,但其实很亲切,也很真诚。成长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东西,因此我想,这本书的意义在于,对成长留下一笔纪念。
相较于旧的版本,新版《被窝》对每一篇文稿都做了修订,回过头去看,即便作为少年时候的作品,它还是有闪光的地方,有困惑和真诚在里面,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6 现在的创作心境和十年前相比有怎样的不同?
少年时代的写作更多的是倾诉欲。倾诉欲也是很多作家的写作起点。现在的写作是职业写作的起点,力求克制与抽离吧。自我训练,酝酿,当作事业和自我认同的价值来看待。当初的作品是《被窝》这样的散文,现在的话,短篇《黑刃》《二十九路公车》等等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上面,对我来说真的是莫大的认可和鼓励。
在“新概念”获奖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的青春和大家都一样,经历应试教育,经历高考,大学毕业,工作。其实挺普通的,没有什么异样。
总觉得生活对我特别宽宏,对我的写作才能有了回馈,我做我所爱的东西还能以此生存,靠它获得更宽广的人生。这多难得啊,现在世道这么浮躁,写作也早就不那么纯粹,还能靠写作生活的实在是很少。有太多写作的人,写得太好的人了,我只是更幸运。
我始终非常感谢“新概念”,这个大赛远远超出了一个大赛的形式,它带给整整一代年轻人一种转变。当初参赛也没指望能获奖,更没指望能通过大赛改变什么,只是一种很纯粹的心情去参加。当然,机会总是为准备好了的人而来,又或者说,很多时候命运对你的指引和回馈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参加新概念大赛的人这么多,如今仍然在坚持写作的人肯定不是全部,我只是为自己感到幸运,感谢前辈们为我们这一代孩子的写作创造这样一个平台和环境。我现在没有再和“新概念”有什么密切关联,但它永远在我人生中标志着一个重要的节点。
现在看来很多阶段性所获,对我人生的影响其实不是一个响指那样,一夜之间到来的,而是像一切机会一样,循序渐进一个又一个叠加起来慢慢形成的。回头去看,才能发现其中的关联。它是第一级台阶,我很高兴我始终还在那个阶梯上一步步努力走。
7 你介意“80后女作家”、“青春文学作家”、“畅销女皇”这些标签吗?
标签是一个无法避免的东西。我曾经因为整个八零后“青春文学”所遭受的诟病和指摘而感到困闷,在很长一段时间,极度刻意避免任何伤春悲秋。在《尘曲》的序言里,我的一个朋友写道:“80后,太多名号和面孔,大同小异的长吁短叹,如一片乱葬岗。”
固然,80后的这批作者起来的时候,多数还是少年,因此难免下笔稚嫩。而我的看法是,没有人能够一生下来就70岁,没人能够十五六岁就写出《战争与和平》。而这一代年轻作者,敢于表达,敢于书写的勇气,是可贵的。
如果可以,我当然期待做一个标签时代的“无印良品”。丝毫没有给他家打广告的意思。我只是纯粹希望使用“无印”和“良品”两个概念。
言归正传,我个人认为这个时代,人们太喜欢给各种东西贴上标签,归类(似乎又是人类天性)。当然,任何事物都是有雷同性的,可所有雷同性中的区别,才是这个世界的斑斓所在。举个例子吧,《平生欢》出版之前,封底条码那里,一般需要加一个书类“上架建议”,编辑问我写什么好,我就说“能别写么?”更要命的是所有的宣传文案里,在作者名字面前都要放一个“标签”(是些什么标签大概也许可能你也有所耳闻了),可我真的就希望,除了我的确白纸黑字生于80后,其余的标签还是免除了吧。
一个人的多面性,以及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动态化的成长过程,怎么可能用一个标签概括呢?
如果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超市,每个人都是商品,被分门别类,标上价码,放在货架上——那我希望是那个,无法被分类和标价的(或现实一点来说,忘记被分类和标价的)东西。
我说的“无印”,意味着请不要用一个统一的标签,来剥夺了每个“别人”在他/她的主观层面上为我加上标签或给予评价的自由;我说的“良品”,意味着我只想以我内心标准来看自己,和过去的自己纵向比较。若我成为我自己打分系统中认可的“良品”,就够了。人总要长大,总要成熟的。这个人生成长的过程和写作成长的过程基本一致,后者也许略有滞后。我觉得我对自己的进步还是很欣慰的。去年12月我有一个短篇《站者那则》发表在《收获》上。前辈们也给与很好的评价。我觉得那篇作品我很喜欢,下笔更克制,更成熟。总之我觉得,成长好像一只拽着你往前走的手,你想不走都不行的。我觉得我现在还是无愧于一个青年作者的身份的。当然,这条路是没有止境的,得慢慢走下去。
8 你认为自己的创作有哪些长处和短板?你如何度过瓶颈期?
长处可能是文字的表现力和对幽微况味的捕捉,比如《尘曲》当中的散文吧,或《无梦之境》中的一些闲笔。短板也在于此,可能太流于表达上的美感,疏于刻画,或不够简洁。本质上可能我也不太追求人物的刻画等等,我更想营造的是一种文字能传达的意境,感觉,而这个按照接受美学来说,是千人千面的。
《尘曲》之后我经历了从毕业到工作这个过程的转变,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也去了一趟欧洲,从西走到东,十几个国家。算是个瓶颈期。但我度过瓶颈期的方式就是旅行,放空。
9 作家史铁生对你的影响很大,最初读史铁生的作品是什么时候?
史铁生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很少有如此在文字的表达和内容的深意上都如此平衡的作品。第一次读,其实就是在高中语文的选读篇目上读到的《我与地坛》。很经典,我对他的敬仰不单是文字,还有对他人格魅力的敬仰。我惊讶的是当一个人受困在轮椅与病榻上,写作却可以给他思想的飞翔。轮椅上的岁月,经验的深刻性将取代外在广度,创造另一种价值。当然这也和才华有关系。很遗憾,我没有见到过史铁生老师,在他离世的时候很多人问我想不想去告别仪式。但我个人觉得形式不重要,最好的怀念和交流就是看他的文字,这才是最永恒的,也是最贴心的交流。
10可以分享一下你的阅读史吗?你在不同阶段对书籍的选择和偏爱有什么变化?
童年时期读了很多名著,囫囵吞枣。青少年时期也读名著,但杂志,港台作家的小说,大陆当代的小说,流行的,小众的,都看。现在的话虚构类看得很少,一些科学著作,文史评论,诗词研究的东西反复看。我还是很喜欢中国古典文化当中的诗词经典,随时信手拈来就可以读,感觉收获永不枯竭。当下,喜欢心理学,社会学,也喜欢看物理学,医学的东西。
11你曾说打算在香港浸会大学国际新闻专业研究生毕业后从事新闻行业,但后来你却选择了行政类工作。是什么使你改变了最初要当记者的想法?
我也没有想过要真的当记者。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不同门类的写作会是什么一个挑战。就像一个学雕塑的,某段时间去学了一下油画,或者回归训练素描基本功。至于工作,更多的意义是通过工作去体验生活。上班的日子对我是一个很难得的锻炼,对于真正的年轻人的生活现状有了更深的体会,对生活的本质也有了某种透视。我感觉这也是我一个蜕变的时期,从一种青春态的学生时代转换到一种成人生活状态中的过程。瓶颈期我在事业单位工作,非常忙碌,也希望通过这种锻炼,这种接地气的生活方式,体验人生。因为学生时代的生活太纯净了,其实很不真实。而生活往往是粗糙的,我不想把自己困在一个阁楼里面,远离生活真相地活着。阅历对于写作者来说是必需品。所以那段日子既是一个转变时期,也是我一个蛰伏的时期。我觉得对于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来说,写作是着急不得的。阅历很重要。从前我活得很着急,写得也很着急,现在长大了,觉得,应该走得慢一点,写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12有哪些至今难忘的童年经历?
大多数都是关于练钢琴,学校的考试,家庭的烦闷,来自母亲的压力。大部分都是不快乐的。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内心需要具备敏感。这是一个双刃剑,一方面会带给你很多创作力,一方面外界的一点点刺激都会在内心造成很大的波澜,带来别人感觉不到的痛苦,这是必然的。有些事,一个普通人可能就随便过去了,但对于一个有艺术敏感度的人,会产生内心的刺痛,给你创作的灵感。
13你对人生对社会的态度更倾向于乐观还是悲观?
始终认为悲观主义和悲观是两种不同的方式。在宏观视野上是保持悲观态度的,因为人的非理性,人的渺小,在宇宙尺度上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弱小的存在。但我在个人生活上相对乐观的。因为没有太大期待吧,很多事情往好处看就够了。
14你有哪些天秤座的典型特征?
选择困难症吧……星座可能只是一个解决认知失调,以及社交润滑的工具。
15你说自己是一个“黄昏收集者”,经常拍摄黄昏时的风景,为什么喜欢黄昏?哪里的黄昏最让你难忘?
黄昏提醒我时间和存在的短暂性。最难忘的大概是希腊圣托里尼岛的黄昏,还有澳大利亚墨尔本海岸“十二门徒”的黄昏。
16生活中你最享受的时刻/场景?
一个人独处,手机关机,运动,看书的时刻;当然,最享受的还是在没有信号的森林里散步的时刻。
17有哪些印象深刻或饶有趣味的梦境?
少年时代做过很多重复的梦境,关于深渊的。还有一些是飞翔的梦境。多少可以作为自我精神分析的素材。
18你很喜欢旅行,旅行去过的城市中你觉得和自己的精神气质最契合的是?
城市的话……好像没有。因为我本身也不太与城市产生关联。我个人觉得我这个人应该比较像北温带的森林。
19当下比较关注的社会问题?
我比较关注中国家庭中的亲缘关系的矛盾。因为这完全体现了人们缺乏界限感,传统的道德遗留与现代个体发展诉求的冲突。本质上中国式的家庭冲突都是控制与被控制的冲突,不管是父母子女,还是婆媳,还是婚姻。我始终觉得慢慢要让一代人树立对个体的独立性的尊重,才是打破恶性循环的解决之道。
20现在是在专职写作吗?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是怎样的?平时不创作时会做些什么?
专职写作。早上早起,写作,中午吃饭,睡午觉,下午看看书,然后去运动和锻炼。没有写作的时候就是看书,看电影,跟固定一两个老友见见面。夏天的时候定期去长时间旅行。
本版文/刘雅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