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我一直要写的,又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一直没写,但不写是不可能的。每天早上我都要洗脸,洗完脸要用毛巾擦干的时候 ,我就想起我的姨奶——是她告诉我:“擦脸的时候先擦手,这样水才不会流到你的袖筒里。”
姨奶,每次想起她,心里就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她叫李秀英(我想记下她的名字,怕我以后会忘了),是奶奶的妹妹。她的第一次婚姻好像很不幸,奶奶就为她在我们村重新找了个人家。她带着我的表姑嫁过来,后来又有了我的大表叔和小表叔。
小表叔只比我大两岁,我上学早,他上学晚,我们就做了同学。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爸妈就考上大学走了。到了三年级,爷爷又摘掉右派帽子,组织重新给安排了工作,于是带着奶奶和姑姑回城安家了。剩下叔叔婶婶各家有各家的事,爸妈就让我晚上住在姨奶家,跟当时还未出嫁的表姑睡,我就此开始了在姨奶家的日子。
跟表姑一起睡我记得的事情不多,只有尿床的情形印象深刻,而且还不止一次(很难为情哦)。寒冷的冬夜,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睡到半夜被尿憋醒,实在狠不下心出被窝。那时不但冷,起床还要先点上煤油灯才能看得见,我抵制不了对寒冷的恐惧,就蜷在被窝里熬着熬着……恍惚中,感觉自己摸黑下了地,找到了放在屋子中间在惨淡月光映照下依稀可辨的马桶,哗哗啦啦地解决了,然后又摸黑睡进来。嗯?我是不是真的尿过了?是吧。就心安理得地睡去。
第二天,姨奶就一边往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被子,一边笑嘻嘻地说:“你下次要是再尿上,就自己头顶着被子晒去。”表姑、表叔和姨丈(姨奶的丈夫)就在一旁嘻嘻笑。我呢,低下头,不好意思看被子上被我弄出来的地图。
后来表姑出嫁了,大表叔参军了,我晚上仍住在姨奶家。平常上完晚自习就跟着小表叔一起回家,第二天一起提着灯去上早自习。星期天不上学,吃过晚饭就去,这时候我通常要吃两次晚饭了。在叔叔婶婶家吃过晚饭到姨奶家,他们总是还没有吃完,姨奶就执意让我再吃一碗,特别是热了剩面条的时候。我从小就喜欢吃面条,尤其喜欢中午吃剩的面条晚上再烫烫。只要谁对我说:“颖,去我们家吧,我们家有剩面条,”我就乖乖地跟着走了。所以我往往抵制不住剩面条的诱惑,在姨奶的三四番推让下,就照单全收了。唉,可怜了我的小肚子,经常被撑得像个滚圆的西瓜要爆炸,只好蹲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眼望着穿过云朵的月亮,巴巴地希望多拉出些东西来,好让肚子松散一点。跟随我半生的胃病就是这样被姨奶给惯出来的。
姨奶家的小厨房,在我的记忆里,煤油灯发出微弱的橘黄色的光,简朴、宁静、温暖、快乐。夏夜里,姨奶常派了我和小表叔,一人拿一个罐头瓶子,到校园里的一片坟堆旁逮瞎头碰(这是我们家乡的叫法,我不知道学名是什么)。借着月亮的微光,看见有一团黑,就去抓,基本不走空。有时候在背光处什么都看不见,就那么胡乱一抓,竟能抓到两三只,很容易产生成就感。
两只罐头瓶装满了,回来将战利品交给姨奶。她接过去,夸赞了我们,让我们洗洗手,坐下来等。等她在炒锅里把这些小东西焙焦了,撒上盐,端给我们吃。我们一起吃着焦焦的香香的肉,感觉很快活。有时候也吃蝉肉,还可能也吃过别的小昆虫的肉,都不大记得了,但有一次吃豆的情景,我却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睡到半夜,忽然被小表叔叫醒:“快起床,快起床,上学了,迟到了!”我以为真的到时间了,一骨碌爬起来,他却笑弯了腰。姨奶笑吟吟地把一只碗递给我:“吃炒豆吧,明天是二月二。”
小表叔常常逗我。晚自习放学一起回家,村子里漆黑一片,他总是突然消失,或学一声猫叫,吓得我叽哇乱叫。有一次,大队部的电视机里放《窦娥冤》,窦娥变成了鬼,浑身挂素,看起来很是凄厉。看完电视,我紧紧跟着他,唯恐白鬼突然跳出来把我给抓了。走到通往姨奶家的那条窄窄的小路上,月亮的白光阴惨惨地照在路旁的院墙上,光影变幻不定。我的心被恐惧紧紧地攫住了,觉得鬼就在附近,随时会出现。可是,小表叔呢?刚刚还在前边,怎么突然不见了?我急得大叫起来,带着哭腔。他嘻嘻笑着从后边冒了出来。
咳,你看他这时候倒是鬼机灵,怎么一到学习上就不行了呢?气得姨奶总是叨叨他:“你看颖学习多好,你怎么还不如你小侄女呢?”每次听到这话,我都有些小小的满足。可是一说到干活,就没有人指望我了。
逢到姨奶家需要干些力气活的时候,我也积极去帮手,可都被他们笑着拒绝了。有一次好像是要抬一筐土,姨奶、姨丈、小表叔三个人抬看情形还很吃力,我急忙走上去搭把手,筐子终于抬起来了。姨奶笑嘻嘻地说:“添个蛤蟆四两力。”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爷爷奶奶把家安顿好了,把我接到城里上学,在姨奶家的快乐日子结束了。从那以后就不常见到她,除非是在春节串门的时候。
姨奶家穷,可是她脾气很倔,不肯沾别人一点光。我曾多次见她固执地把人家送她的东西推出门外。她家门口经常放着东西,都是不肯被她接纳的邻居们送来的(这样的为人在农村可真是不多见)。我们回城以后,爸妈也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生活上开始好起来,总想接济一下姨奶,可她从不轻易接受,所以只好在春节串门时多给她买些东西。
爸妈许是不想在姨奶家吃饭,怕她破费吧,而姨奶又执拗地来了就非得在她家吃饭,所以去姨奶家串门总由我代劳。姨奶高兴地接下礼物,小心放入里间,慈爱地问我回城后的生活学习情况。吃午饭时,满满地为我摆上一桌,荤的素的足有八个菜。我很自豪,也很兴奋,为自己受到这样高的礼遇。她却很少夹菜,问她,只说不饿。
后来听说,姨奶很俭省,油都很少吃。春节做的这些菜都是待客用的。头一天客人没吃完的肉菜,她给收起来,第二天客人来了还原样端出来,少了给添足,自己一口都不吃。
各家的生活都慢慢好起来,姨奶家的孩子也都长大了。大表叔复员后分在省城工作,小表叔也成了家。姨奶却没有福气,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得病去世了,我没能参加她的葬礼。
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在我孤寂苍凉的童年里您带给我的幸福安宁和快乐。泪光里,姨奶那娇小瘦削、干净利落的身影站在灰白色的背景里,梳着农村最常见的齐耳短发,黝黑干瘦的脸像一朵皱皱的菊花,笑吟吟地看着我。
姨奶,什么时候我能到您的坟头,为您烧几张纸,诉说我对您的思念?
作者:董世颖
一个资深文艺女青年,简单纯粹、追求完美、热爱生活的理想主义者,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视为最高教育境界的中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