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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经济研究所研究员。2018年8月1日至10月29日,作者受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所邀请,赴澳大利亚担任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所当代中国研究中心的教授,并与国外专家学者开展学术交流。
墨尔本大学的学术交流密集而开放,院、系、研究所及研究中心的各类讲座目不暇给。我的课程讲完后,除了在亚洲研究所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从事学术交流与写作,就是尽可能选听能够拓展视野和增添知识的讲座。以下,便是一些自认为有趣的信息。
文学翻译研究讲座(2018年10月8日)
讲座题目:译者与被译者的社会和权力关系(Social and power relationships between translators and translatees)。
演讲人:来自悉尼大学语言和文学学院的荣休教授Bonnie S. McDougall女士(参见)。McDougall教授是一位出色的学者和翻译家,1958-1959年间就读于北京大学。在悉尼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即在澳大利亚开始教研生涯。她曾在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任职,也曾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奥斯陆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和城市大学任教,还在爱丁堡大学奠定了汉学教席,于2006年获授荣休教授。其职业经历中浓墨重彩的几笔,与中国大陆直接相关。第一,上世纪八十年代,先后在中国外文出版社担任编辑和在外交学院任教。第二,曾翻译郭沫若、何其芳、叶圣陶、郁达夫、丁西林、朱光潜的诗文,北岛、阿城、顾城和王安忆的作品,以及陈凯歌的电影剧本。第三,出版了一系列研究著作。其中,2011年出版的《现代中国翻译界》(Translation Zones in Modern China: Authoritarian command versus gift exchange,Amherst, NY: Cambria Press)最为著名。她的演讲,在很大程度上以这本书的内容为基础。其特点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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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只谈文学翻译,不涉及科学、医学和法律等领域的翻译,因为译者与被译者当有共同的学科专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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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被译者的国家历史及其生活的社会政治经济环境对作品的影响。McDougall教授专长把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译为英文,因此就把民国以来的历史简单讲了一遍。她强调指出,中国从未成为完全的殖民地,无论是英国还是日本,或是其他列强,只是曾经占据中国的一部分。所以,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理论对中国是不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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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文学作品的翻译还受行政干预。McDougall初到外文出版社的时候,出版社的科层结构并不完全是专业性的,有些专业知识水平较低的人却拥有较大的话语权,因而会对译文提出些莫名其妙的修改意见。例如,她把火车站的场景译为“拥挤的火车站”就受到质疑。审稿者认为,“拥挤”这个词有损中国的形象。翻译工作的不专业,还表现在作品的参考文献往往被略去。即便是现在,一些官方宣传材料印制昂贵,但译文表达方式与英文读者的阅读习惯相去甚远。她在悉尼看到,不少材料直接被废弃,非常浪费。此外,在外文出版社工作时,译者与被译者一般没有直接交流。例如,McDougall曾翻译过周扬的讲话,译文是否与作者的表意匹配,很难完全知晓。当时笔译的作品,并非译者自选,而由出版社的指令性计划决定。她翻译郭沫若诗集,就属于指令性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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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开放程度不断加大,文学翻译作品的主要选择方式,随之从指令性任务转向“礼物互换”。当时,大城市的公园出现了英语角。McDougall走到大街上,也常遇到不相识的年轻人用英文打招呼。北京和上海还有一些中国作家和外国翻译家都常去的咖啡店,双方在那里自然而然地相识,并谈论文学作品的翻译话题。被译者和译者之间的个人交往和对作品的自由选择,终致一些翻译作品的诞生。McDougall翻译陈凯歌的剧本便是如此。她把这类情形即称为译者和被译者交往中的“礼物互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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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问答环节主要涉及翻译中的技术性细节。其中,有三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其一,翻译一部文学作品,必须熟悉作者的其他代表作。这样做,至少可以避免错译原作者特有的用语。例如,McDougall与陈凯歌在北大圈子里相识,陈希望她翻译一部剧本,并不在意她是否看过其电影。McDougall则到香港中文大学电影档案馆,从《黄土地》和《大阅兵》开始,观看了截至当时陈凯歌执导的所有作品。其二,如果原作者对特定用语的译法有不同意见,需要双方耐心协商,达成共识再做决定。其三,翻译时就需知晓在何处出版译著,译者最好在出版社所处的国家居住一段时间。她曾提交一部译作给美国某出版商,编辑频频指点着译稿:“这不是美国英语,那也不是美国英语,美国人不会这样表达!”等等。所以McDougall认为,如果译著将在美国出版,译者最好住在美国完成工作。
看得出,McDougall教授全身心地投入讲座。她没有做幻灯片演示,而是准备了两大叠讲稿,足足念了将近两个小时。即便语速不算快,对我的听力也是巨大的挑战,因为她的气力常在语句后半部分坠落。讲桌前备有座椅,McDougall虽年近八旬,却在两个小时的课程中或笔直挺立,或游走于听众之间。除了5分钟课间休息,未曾落座片刻。讲座结束后,她又和有兴趣讨论的一众人等座谈了一个小时。我在宿舍餐厅邂逅满面倦色的老教授,顺便聊了一会儿。我真诚地称赞她为演讲做了扎实的准备,认为三个小时的工作强度太大了。她很高兴:“那些都让我乐活!谢谢你这样说,只有自己勤奋工作的人,才能体会到别人的努力。”自然,双方欢欢喜喜地道别。
文化地理和跨地区历史讲座(2018年10月9日)
讲座题目:阿拉伯化:马来世界中的混合历史和现代认同(Becoming Arab: Creole Histories and Modern Identity in the Malay World)。
Sumit Mandal(萨米特·曼达尔)先生(右一)朱玲/摄
Sumit Mandal(萨米特·曼达尔)先生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 朱玲/摄
演讲人:来自诺丁汉大学马来西亚分校政治历史和国际关系学院的副教授Sumit Mandal先生(参见https://nottinghammy.academia.edu/SumitMandal)。
Mandal是印度裔马来西亚人,常年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和苏门答腊,以及马来西亚半岛和南非做田野工作。此番来墨尔本大学,主要是介绍他的新书。该书于2018年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书名与讲座题目一致,是作者近20年来从事跨地区历史、地理、文化和建筑研究的成果。Mandal于1994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先后在纽约大学和京都大学做过访问学者,在洪堡大学和马来西亚国民大学(Kebangsaan)任教。此间他不仅对亚洲建筑史保持浓厚的兴趣,而且一直研究马来人的穆斯林社会史,同时还关注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当代社会文化。
也许正因为其研究兴趣广泛,Mandal这本著作涉及马来群体的多种历史文化因素和马来社会的多个层面。虽然他利用了投影仪,播放的却非演讲大纲,而是作为其新书插页的建筑图片和人物照片,这就不免使其演讲略显零散。尤其是,开讲时间已到,投影仪尚未调试妥当。这边厢,主持人干脆招呼听众聚集起来看手提电脑图像;另一角,轮番上阵的几位年轻人终于调出了正常播放的影像。(这也给了我一个警示,做讲座之前必须尽早调试设备。)当时,Mandal即因此而冒汗。这一技术上的意外,或多或少地也干扰了他此后的叙述逻辑。于我而言,跟上他的演讲节奏比此前听人念两个小时的稿子还费神。好在听讲记录足够丰富,从中还能整理几条以前不曾留意的知识和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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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印尼、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都经历过前殖民时代、殖民转型时期和现代独立运动阶段,荷兰和英国的殖民统治在这一地区留下了深刻的历史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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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半岛多种移民聚集,前殖民时代的建筑具有明显的中国和日本元素。后来,从也门来的移民在马来人当中迅速推广了伊斯兰教,当地建筑也就随之融入了阿拉伯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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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上半叶,荷兰人在马来半岛建立和掌控殖民政权。从档案资料和荷兰博物馆收藏的照片来看,著名的伊斯兰教研究者担任了殖民政府的顾问,殖民政府还任命了穆斯林社群组织中一些有威望的人担任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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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殖民者及本地的商业和知识精英都开办学校。穆斯林社群中的富人,把孩子送往伊斯坦布尔上学,在本地办学也对教育实行宗教控制。华人办教育的特色,是在学校教授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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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民族主义运动和国家独立运动交汇在一起,马来人和华人是其中两支最重要的力量。马来人的民族主义运动一直与伊斯兰运动相结合,他们不但在马来半岛发行马来语和阿拉伯语对照版的双语报纸,而且还去开罗办期刊,宣传阿拉伯的马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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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独立后,在人口和政治上占优势的马来人,推动政府以官方名义区分“局内人”(insiders)和“局外人”(outsiders)。这就在国民当中引发了种族认同、宗教认同和国家认同的问题。新加坡有过关于马来人与其他种族之间关系的大讨论,马来西亚和印尼官方则明显地表达了种族主义倾向。到目前,印尼的华人依然受到社会排斥。在马来西亚,非马来人的生活同样不怎么容易。
其实,印尼和马来西亚发生的“排华”行为,在澳大利亚也广为人知。10月21日,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Christine Wong(黄佩华)教授请我去一家马来人经营的餐厅,品尝了一顿咖喱浓重的菜肴。途经闹市区时介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华人在马来西亚屡受驱赶。他们当中的高收入家庭纷纷迁往欧美,一些中低收入者则奔向澳大利亚。到如今,墨尔本城中心的马来饭馆随处可见,大多是马来西亚的华裔移民开办的。我听了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这部分华人被迫迁移的史实印证了Mandal的说法。在10月9日讲座的问答环节,有听众问道,阿拉伯族群、伊斯兰教、穆斯林社会与恐怖主义有着怎样的联系。Mandal精炼地回答,不应把阿拉伯族群、伊斯兰教、穆斯林社会和恐怖主义划等号。穆斯林当中,既有激进派又有温和派。印尼首次发生的恐怖袭击,并非来自阿拉伯国家,而是来自本土的马来人。仅此而言,我认为Mandal的研究和著述,向“马来世界”以外的人们打开了一扇了解马来社会的大门。
医学讲座间接听(2018年10月15日)
在澳大利亚的医学研究、教育和医疗实践等方面,墨尔本大学医学院及附属医院均名列前茅(详见拙作:《墨尔本大学附属医院及其病人》,拟将载于《经济学家茶座》,总第81辑,2019年元月出版)。特别是维多利亚癌症综合医疗中心(The Victorian Comprehensive Cancer Centre),在澳洲肿瘤医疗机构中的地位可谓首屈一指。汕头大学医学院附属肿瘤医院与该中心有密切的学术交流,我与参加交流的曾医生每每在宿舍餐厅相遇,便在餐桌上求教,间接了解到一些医学讲座信息和癌症预防及治疗知识。
维多利亚癌症综合医疗中心朱玲/摄
10月1日,两位研究免疫系统抑制原理的科学家荣获201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消息传来,曾医生特别兴奋:“这真是众望所归!”没几天他就提到,10月15日(周一),澳大利亚肿瘤学界将在墨尔本大学举办一下午的专题研讨会。我本想去看一眼,可那天偏偏走不开,只好事后从曾医生那里了解一些见闻。综合此前的餐桌对话,我依然还是略知“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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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基础研究成果,在国际医学界早已传播深远。澳大利亚肿瘤学界利用他们的成果,有效地推进了应用研究和医学实践。澳洲是世界上皮肤癌发病率最高的地方,黑色素瘤又是皮肤癌中恶性程度极高的一种。目前,免疫疗法堪称癌症医疗的前沿。它对黑色素瘤的治疗效果最为明显,对十几种其他部位的癌症也有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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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外行人易懂的语言解释,免疫疗法并非指北京某医院为癌症患者注射针剂那种做法,而是用药为免疫系统“解锁”。有些癌细胞很狡猾地带有一种因子,能够以其伪装使得人体免疫细胞丧失识别力,因此也就难以抵抗和杀灭它。免疫疗法是用药去掉癌细胞这一因子,从而使得人体免疫细胞能够识别、抵抗和消灭癌细胞。问题是,有一部分人的癌细胞虽然存在这种因子,检测时却不表达。那么,免疫疗法便对其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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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所有的癌症都有办法治疗,但并非所有的病人都能治好。疾病是非常个体化的现象,涉及的因素很复杂。一些按规范程序治疗的办法,是基于大量医疗案例探索出来的。例如靶向用药,肝癌和肺癌初期均有效。又例如,手术加化疗,是因为手术切除癌瘤后,一些癌细胞可能已经逃逸,必须用化疗药物追踪。疗程的长短,是根据大数据分析测试出来的。即使是按照规定疗程化疗,有时候的疗效也只有80%左右。如果病人自行中断疗程,疗效可能只有30%到40%。医学只能讲概率,因为个体差异很大。
在澳大利亚,医生和病人都把癌症当作一种常见的慢性病而理性处之。当地的癌症治疗,90%左右是在门诊解决。只有那些动弹不了的病人,才需要住院。曾医生还提到,是否患癌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其一,遗传基因,大约占比1/3;其二,生活方式,比重也是大约1/3;其三,余下大约1/3是生活环境因素。个人最能把握的因素是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不良,就容易造成免疫系统紊乱,患病的几率就会高于平均水平。汕头肿瘤医院的老院长经常乐呵呵地说:“只要保持良好的生活方式,随随便便就能活到八十岁!”
(2018年10月8日-11月5日,墨尔本,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