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受道士“盛世隐居山林,乱世出山救民”的影响,也可能是剃发易服“儒从释道不从”的情感保留,我对道士总有种莫名的亲切,不论走到哪遇见道观总要进去看一看。
荥阳本地的道教场所虽屈指可数,但却各有千秋,比如河王水库西岸边上始建于金末元初的长春观就是个很特别的存在。虽然拼历史比不过重阳观,论规模比不上飞龙顶,讲排面甚至还不如一些土地庙。
▲位于河王水库岸边的长春观
去长春观的路七拐八绕的隐藏在农田里,除了附近的乡民烧香还愿,大部分时间都是冷清的,这倒是符合道家清修超然物外的环境要求,而且紧邻着烟波浩渺的水库,若是盛夏,站在凉风习习的山门外甚是惬意。
▲位于河王水库岸边的长春观
初见长春观,满目都是破败悲凉。腐败的椽子、斑驳的土坯山墙、无甚香火的香炉、简陋的神像、甚至有点应付的星宿吊顶,院子里横着几通残碑,但这些并不妨碍我看着它舒服,怎么看怎么舒服。
▲长春观建筑
▲长春观功德碑
道观简陋,算上山门也就五幢建筑,不大的院子里还有一半是菜地。菜地边上的功德碑详细镌刻着捐资人的姓名和捐资数额,碑没几通,捐资人虽多数额并不大,密密麻麻的下来也没多少钱。都说盛世修庙观,长春观却是建于乱世,又差点毁于盛世。山门后的灵官殿墙上镶嵌着一块《长春观地亩文凭》,详细说明了长春观的由来。
▲给付碧洞子地土执照
这块《长春观地亩文凭》刻石正式的官方名称叫《给付碧洞子地土执照》。照刻石字面来看,元军占领荥阳后,一个叫杨进的千户圈占了一块无主荒地,然后把这块地赠送给了一个道号碧洞子的贾老先生,让他建道观每日诵经为皇帝祈福。对照元代著名道士朱象先所撰《郑州荥阳县时村创建长春观碑记》的相关记载,碧洞子贾道先接受捐赠后顺利的完成道观建设项目,取其师父丘处机之号“长春子”做观名。后历经数代发展,道观规模不断扩大,并受到元朝政府的重视和厚待,至元一代达至极盛。
▲长春子丘处机丘真人
如果仅仅是这样,长春观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给付碧洞子地土执照》在道观里还不怎么起眼,字又写的歪歪扭扭,行文还不怎么通顺,但是包含的信息量却是巨大的,背后还有一段不可言说的血泪史。
先说这个执照的时间“己亥年二月”。按照干支纪年推算就是公元1299年,也就是元大德三年,在位的是元朝的第二位皇帝、蒙古帝国的第六位大汗、忽必烈的孙子孛儿只斤·铁穆耳。
然后看整个执照的内容,主要讲了三件事:一是元军南下在河阴渡河大战金军;二是杨进在时村弯圈了三倾多地占为己有;三是杨进将圈占的土地“自愿施与丘师傅门人碧洞子贾老先生为主”。其实看到这里,还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历史的细节往往就在不经意间的几个字里。
▲给付碧洞子地土执照全文
执照里讲杨进在时村弯圈地这样描述了拟建道观项目的周边环境:“内有桑枣梨果树木,觑得四至土崖及西崖下有土洞子数个,中间有索水河一道”。这里面的土洞子就是荥阳常见的窑洞,又临河又有果树的,肯定是有人居住才会这样,那又为什么会是无主荒地呢?其实从《史记》和《汉书》记载匈奴入侵就能看出端倪。游牧民族每次入侵汉地都要掠夺走大量的资源和人口,同样作为游牧民族,无论是元朝还是后来的清朝,进入中原之前都喜欢掠夺人口,进入中原之后都喜欢圈地,都出台了一系列恶政。那么从杨进捐地往前推,推到窝阔台大括民事件,再综合比对荥阳贾峪白草岗刘坟洼2002年出土的元代刘氏祖宗碑所记载的内容,一切就都理顺了。
1233年,蒙古大汗窝阔台对金国发动最后的进攻,在三峰山大败金军35万,横扫整个河南。与此同时,蒙古军在河南地区大肆杀戮,成千上万的百姓被劫掠为蒙古贵族的奴隶,本是中国最为富庶的中原地区在此之后一蹶不振。次年,南宋曾试图收复失地却发现河南已变成了“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的无人区,最终宋军因粮草不济而被蒙古人击溃。
刘氏祖宗碑上记载“夫刘氏初祖者,郑州荥阳人也。”1232年蒙古侵入河南,“桑田变海,万民离散,未知陵谷迁变后,能得几人全家存焉。身不由己,哀痛感伤。遂随大朝兵马北渡黄河,前到元州寓居” 。翻译过来就是,蒙古攻占河南后导致良田变为丘墟、万民离散,平民百姓百无存一。而剩下的都随蒙古北渡黄河,成为蒙古贵族的奴隶,刘氏一族都被掠夺至距离故乡千里之遥的元州(北京通州附近)。
根据《元史》记载,这次大范围“逼良为奴”的行为被称为“大括民”。《元史·太宗纪》卷二:太宗(窝阔台) 五年(1233 年) 癸巳“秋八月, (窝阔台) 猎于兀必思地。以阿同葛等充宣差勘事官,括中州户,得户73万余”。《元史·太宗纪》:太宗( 窝阔台) 八年(1236 年) “夏六月,复括中州户口,得续户110 余万”。
窝阔台前后两次在中原“括民”共有183余万户良民被俘,分配给蒙古太后、皇子、公主、驸马做奴隶,补充兵源,其身份低下,惨状可想而知。既然人都被抓走了,那么杨进说他圈占的是无主荒地也是实情,毕竟地已经荒了60年了。
窝阔台的括民事件直接造成了中原地区将近一个半世纪的人口断绝、土地荒芜、文化断代,一直到明代山西洪洞大移民迁入才又有延续。张明申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调查地名时听洪洞移民后裔讲,祖辈迁来的时候,开门进屋见到“床上枯骨无人埋”,也从侧面印证了当年无人区的存在。
兵去人归日,花开雪霁天。
川原宿荒草,墟落动新烟。
困鼠呜虚壁,饥鸟啄废田。
似闻人语乱,县吏已催钱。
辛愿所做《乱后》一诗发自肺腑的感叹了“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我们正在经历亘古未有之疫,在这清明时节追忆往昔,更觉应珍惜当下。亦愿长春观能够恢复“前瞻嵩少,后枕洪河。地势衍平,林木茂盛。市声回绝,佳气郁蓊。人境熙熙,有物外逍遥之趣”之景以照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