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记(三十四)
第四季 北岸(2)
老余蓦地一拍桌子,欠身瞅着墙上的课程表,坏了,这节初二是老马的课,看来又得找人替他。老贾幸灾乐祸,替啥,空堂算了,这个老马,一闻到酒味连亲娘都忘,别的不说,自家一天上几节课还没有数。门吱呀咧开大嘴,老马红光满面地走进来。老余忙不迭地说,老马,你来得正好,这节是你的课。老马扭脸看着墙上的玻璃镜,用手指梳理着粗壮的头发,头也没回地说,还没完哪。没完你出来做啥?我去了趟厕所,顺便进来站站。那你的课咋治?你是教导主任,你说咋治就咋治。依我说,就得你上唻。老马回过脸,一本正经起来,行啊,你去跟头给我请个假。老余笑了,你啥功劳啊,还得我去给你请假。老马来了认真,不请假咋行,头又没说散,咱敢擅自不去?老余轻蔑地一笑,不就是满满酒倒倒水啊,顶多替头喝几盅,哪来的这么严肃,你不愿上算了,落下课考不好成绩到时可别怪别人。老马不满地问,老余,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咋能说我不愿上?老余不再理他,起身去第二办公室找人上课。
上课铃一响,老贾、小单相继出了办公室。老马转动着大眼珠满屋里看看,裹着浓烈的酒气向我靠近一步,顾自说,今天喝了可不少。我应和道,看你的身体酒量就小不了。老马笑着摇摇头,酒量大小不说,这种场合,一般人根本参加不上,咱得主动替头喝几盅才行。说完,伸手比画着说,小柳,今天中午我已替头喝六盅了。我受不了他喷吐的酒气,咂咂舌表示惊讶,顺便友好地催促说,快去吧,别叫头等急了。老马也冲我友好地笑笑,整整衣角郑重其事地出了门。
伙房工提着一茶壶热水进门,老余也跟着回来。一坐下老余就埋怨道,这个老马,还真成难题了,他的课谁也不愿上。我问为啥。老余一脸的难为情,为啥,下力不讨好啊,别人好心好意替他上课,到时成绩考不好,他就怪别人抢了他的课。我问谁替他去上了。小陆去了,包着六十四分屈,好说歹说才同意了。
女伙房工将热水倒进两只暖瓶,放下茶壶,悄悄走到老贾桌前坐下。我抬头正好碰上她的目光,她暖暖一笑,问,这个老师家是马蹄庄啊,你看人家多好,年轻轻的就挣大钱。我说挣啥大钱啊,还不够花的。女伙房工一歪嘴,看这老师说的,你挣那么多钱都不够花,人家民办教师咋过来。民办教师有地啊,种种就够吃穿,有了吃穿就去了一大愁病,不像公办教师,哪里都得花钱。女伙房工抬手掩嘴一笑,看这老师说的,民办教师就不花钱了?老余叉开我俩的话,问女伙房工,你去校长室送过水了?送过了。他们喝得咋样了,快完了没有。女伙房工作回忆状,说菜快吃光了,酒还有小半瓶。她突然扑哧一笑,说人家马光平才有意思哪,按说咱学校请别人,又不是请你,夹口菜压压酒就行了,可他比谁吃得都楞。老余笑叹,纯粹一个吃才!我插话说,看样子老马可不如老贾精明。还要往下说,猛然看见老余板起脸一个劲得给我使眼色。我赶紧住口,办公室里积起尴尬的寂静。女伙房工打破沉默,问老余为啥不去校长室喝酒。老余笑道,咱算老几。你也是学校的官啊。啥官不官的,还不和大伙一样,再说咱也没那见识,外面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和人家坐成堆没啥说没啥道的,活受罪。女伙房工低头看着脚面,俺看着就是人家马光平脸皮厚,啥也不在乎,今中午一个劲地抢着替赵校长喝酒,赵校长烦了,从他手里夺过盅子,说我不会喝还是咋的,用的着你替,要是咱早坐不住了,可人家马光平跟没事人一样。我和老余都忍不住冲她笑。
女伙房工一走,我问老余,你刚才使眼色是啥意思。老余一瞪眼,啥意思,你知道她是谁?谁?她是老贾的老婆。我嗖地吓出一身冷汗。
活动课,我在宿舍清理卫生,第二办公室的小陆推门进来。小陆用一只粗短的手罩在面部,露出两只略凸但还算精神的小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小柳,找点破布条使。做啥?我这破鼻子又流血了,拿纸团堵不是个事。拿破布条堵就是个事了?破布条软和,多少得劲些。小陆放下手,一只鼻孔被纸团撑得鼓鼓的,使本来排列得不太规矩的五官更显得不够端庄,鼻窝一小洼黑红的血迹像日本军官的小胡子。我环顾又黑又小的屋里,除几片积满灰尘的蜘蛛网什么也找不到。见我难为情的样子,小陆笑笑,没有就算了,怪我糊涂,你才来北岸中学几天啊,咋能有这些老娘们的东西。我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抚过床头的棉被时,灵机一动,探身拽过棉被,用力撕扯一端的被角。小陆吃惊地问,小柳,你要做啥?用棉絮堵不更好啊。小陆领悟过来,赶忙上来阻拦,但迟了,我已将被角撕开。
我把一小撮棉絮递给他,小陆激动得不得了。小陆换下鼻孔里的纸团,转脸朝我笑笑,说这样舒服多了。我和小陆倚在床沿坐下,他伸过两手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掏心掏肺地说,小柳,看得出你是个大实在人。我傻笑着看他。小柳,听说你调动过好几个学校了。可不。为啥?我也说不上为啥,反正是工作干得不好吧。小陆叹口气站起身,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干啥也不好干啊,学校按说是个清静的地方,可也得分出一半精力应付那些烂七八糟的人际关系,要不就会今天招这个明天惹那个,弄得你心里泻溜不拉的,唉,有时真得像老袁说的那样,遮羞布一揭,反正就这一嘟噜,割球就割球剪毛就剪毛,可这样又行不通。我问老袁是谁。小陆拿手比画着,就是额头特别光、衣服成天皱巴巴的那个。我说,有点像蒋介石?小陆笑得弯起腰,对啊,你也看出来了。
清晨,预备铃响毕不长时间,小单招呼我,小柳,还看不看通天炮。我说哪里有啊。过来看就是。我走过去,和小单并肩倚在他的桌前,对着窗玻璃放眼望去。对面远处老袁急匆匆跨进校门,一只裤腿高挽着,露出鞭杆一样细硬的小腿,光秃的前额老远就闪着亮光。头倒背双手,小塔似的立在校长室门前的花池边看里面一棵出落得挺俊俏的小柏树。娇艳的阳光细细筛落下来,为初春的校园镀上一层亮丽的金色。老马忙不迭地看完一本作业,小跑着靠过来,身后的椅子发出几声刺耳的闷响。他挺直右手的食指戳向老袁的方向,说老袁肯定刚从地里出来,这个老袁,这几年种地简直种疯了,不就是几袋破粮食,你以为收的是珍珠啊。小单头一甩,反驳道,你说的倒好,咱民办教师挣不得仨核桃俩枣,不指望那几袋粮食指望啥。
就在老袁走到距头五六米远的时候,头猛然转过身,颤动着肥胖的身躯,撼天动地地发出一长串火车汽笛般的嘶鸣。你还知道来啊,干脆回去算了,哪有你这样干工作的,愿意干就给我好好干,不愿干趁早吱一声,别拿着窝头不当过年干粮,噢,你以为咱北岸中学是自由市场啊,想早来就早来,想晚来就晚来!与头儿的暴躁对照鲜明的是老袁的不愠不火。老袁面不改色,腰身不弯,步伐不乱,像海边习惯了狂风巨浪的渔民,有条不紊地向头走近。到了离头儿一步远的地方,老袁平静地停下来,如一块打磨光滑的顽石,任凭头儿的咆哮呼啸而过。头一阵怒吼,大概消耗的体力过多,身体晃了晃,咧咧嘴扭脸继续看那棵俊俏的小柏树,不再理会老袁。老袁抬起头,礼节性地照了照头儿的背影,端正身子径直走向第二办公室。
伙房工进来时,办公室里就剩下我和老马。她倒完水,习惯性地坐在老贾的椅子上,粗略环顾一下屋里,像是对我,也像是对老马,又像是对她自己说,俺的心还咚咚跳哪。咋,得病了?看马老师说的,心跳就是得病了。那,为啥?俺是为赵校长生那么大气吓的。老马用鼻孔哼了一声,心不在焉起来,啥害怕的,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你不也惹头儿生过这么大气。伙房工不高兴了,说马老师,你咋扯过来就说,俺啥时惹赵校长生这么大气了。老马也来了认真,合上书,两只大眼珠定定地逼向她,你记性不好是咋的,忘了那回你娘家来了人,你回家去照应,不知头儿去伙房做啥,见茶壶在炉子上沸着没人管,打发学生把你唤来,一进校门就给了你个通天炮。伙房工咂咂嘴,哑口无言。我问老马,你吃过头的通天炮没有。老马笑了,咋没吃过。我打趣道,你身体这么壮,吃几下能扛得住。老马大眼珠一转,身体不壮就不吃了,你看二办公室的小仲,文文静静像个大闺女,照样脱不了。小仲,厚嘴唇的那个?对啊,别看他腼腼腆腆的,做的一手好木匠活唻,我劝他多少回了,这么大个北岸村,转转就有饭吃有钱挣,为啥非得抱住这个破民办教师不放,挣不得三毛五毛的。
伙房工从刚才的尴尬中挣脱出来,马老师,你说的倒好,谁没有个贪心,要是往后真的能转正了,不就不愁养老了,木匠活路又不能干一辈子。老马长出一口气,转正,得等到哪年哪月啊,别说小仲,我都等了二十多年了。伙房工仰脸望着灰暗的房顶,用艳羡的口吻说,看人家余老师多好,一个人顶你们四五个挣的多。老马突然绷直手掌朝桌面猛力击了一下,把我和伙房工吓了一跳。伙房工唬着脸埋怨,你这是做啥,怪吓人的。老马看也没看她,目光钉子一样深深陷进斜对面的墙上,说我,老余,老贾,老袁,差不多一块儿上来的,算起来老余比我和老贾还晚一年,可人家性子软和,听说听道的,头儿给争了个市先进,这不就把事办了,咱脾气不好动不动惹头儿生气,哪能有好果子吃。伙房工面露不满,生气地说,俺家老贾可不大发脾气啊,又当着毕业班班主任,送出那么多中专生,下了多少力啊!老马伸个懒腰,浑身都笑了,说是老贾的心思惹头儿生了气。伙房工满脸疑惑,你这是啥意思?老马低头整理胸前的纽扣,没啥意思,说着玩哪。
老余一下课,第二办公室的老袁就跟来讨要刻字钢板。老余说哪里见你的钢板了。别装了,我早调查好了,我冤枉过谁啊。是小贾和你说的?不是。肯定是小贾,我去拿时办公室就他一个人。别怨人家小贾了,是我自家琢磨的,除了你谁还做这偷偷摸摸的勾当。老余点上一颗烟,细细品味着,没有给老袁钢板的意思。老袁有些着急,快拿出来吧,我还等着用哪。老余吐一口烟,商量说,我有份题急着用,争取这节刻出来,下节你来拿就是。老袁一梗脖子,可不行,早计划好的,今上午我就这节有空。老余笑了,梗脖子做啥,今早晨头儿对你那么发火你咋不这么急。老袁也笑,这是两回事,头儿发火发疯,跟他急能弄出啥来,早晚还不得在他下巴底下捡豆粒吃,跟你急最起码能把钢板讨回来。
老余拉开抽屉给他拿钢板,老贾插过话来,老袁,早晨去哪里趟河了,裤腿挽得那么高。河倒没趟,去地里浇了两瓦罐尿。老马憋不住了,啥时浇不行,偏偏挤到早晨,才开学几天啊,第一个通天炮就叫你吃上了。老袁摇摇头,说我那两罐尿攒了半拉月了,这几天太暖和,四邻八舍都闻到了气味,不去浇咋治。老余把钢板递给老袁,嘴里的纸烟上下哆嗦着,说去浇不要紧,早起一霎儿,尽量预备前赶回来。老袁一脸后悔不迭的表情,起的倒不晚,浇完尿,堰根里跑出一只野兔,胖乎乎的,一颠一颠,不知咋瘸的,我心头一热,寻思瞎猫撞上死老鼠了,扔下担子就追,一边追一边想这回全家可开开荤了,还打算连大伙一起叫去喝顿野味汤哪。老马迫不及待地问,捉住了?
……待续
作者简介
云亮,本名李云亮。诗人、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小说界》《山花》《天津文学》《星火》《时代文学》《山东文学》等多家报刊发表大量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著有诗集《玻璃心》(与人合集)《四种抒情》(与人合集)《云亮诗选》《深呼吸》,长篇小说《媳妇》《少年书》《韶华记》《情事录》《煮豆歌》《特殊统计》等。
创作谈
写诗多年,又写小说,最大的感触是创作要有感觉,没有感觉,简直难以为继。类似于酒桌前,感觉好,喝得酣畅,不然酒就成“辣水”了。单位小某,别人给介绍了二十几个对象,都摇头,说没感觉。同事嘀咕,这小子,家里有几个臭钱烧的!我不苟同,暗地里与创作联系到一起。“写”一首诗,“写”一篇小说,若是有了“恋爱”的感觉,“写”的过程,对于“手”该是何等的一番享受啊。一首读着乏味的诗,却有着庞大的理论体系支撑着,让人觉得累。一篇读得晕头转向的小说,却贴了“新锐”“先锋”“新浪潮”等明晃晃的标签,让人忍不住嘟囔出声:唬人呢。近日读一本年度小说选。一位年老作者朽烂的语言和腔调把我腻歪得不行,看在“年选”的份上耐着性子读下去,慢慢竟有了感觉,且渐入佳境。一位年轻作者,开篇便拉开骇人的架势,但读着读着心思涣散得难以聚焦,终于被那硬邦邦的“架势”硌烦了,没能读完。一直想写几篇恋爱小说。对于绝大多数人,恋爱这一程是难以绕过的,不能说它在人一生中的意义有多重大,但它绝对是生命历程中特别有意味的体验。写过一个十几万字的小长篇,不过瘾,又写了一个三十几万字,就篇幅而言算是像点样的长篇。写作两个长篇的最大感触就是有感觉,感觉太重要了,“感觉”像星星之火,可以让创作思绪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