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作家苏枕书住古都京都,她的居所离天台宗寺院真如堂不远——真如堂,正式名称“真正极乐寺”,始建于公元984年,开基为戒算,供奉阿弥陀如来。
在日本,真如堂是一间古朴但容易被游人错过的寺院,四季在这里无人打扰,因此保持了难得的幽静自在。枕书与好友省吾时常来此,观赏其中种植的各种植物,领略风景、宗教、民俗。
转眼已是诸花照眼的春日。自从日本宣布奥运会延期以来,空气仿佛骤然松弛。很多难题一时无法解决,不再需要急迫地准备什么,期待落空,期限延长,令人轻松又焦躁。仿佛是本来逼到眼前的考试突然延期,暂时松口气;但该面对的问题仍在那里,心头阴云难以散去。3月9日开始,我所在的韩语班也暂时停课,原本计划暂停两周,但一如预想,一直延期到四月中。班上为了迎接奥运而来学习外语的同学,难免不感到茫然。只有植物按照时令推移精准地启动生命周期,一点不迁延或停滞。
立春是我心中以为的一年之始。彼时学校往往已进入期末,研究生院的人不需要像本科生那样准备考试,因为课程已结束,可以比平时有更多时间面对论文。近年来不太爱去吉田神社热闹的节分祭,而是去真如堂的节分会请一枚“立春大吉”的守护符,张贴在玄关内。节分会凡两日,立春前日的节分与立春当日,此二日间真如堂的僧侣要诵《心经》三百六十五遍,叫做“日数心经”。有二人分别戴獠牙面具与长角面具、着红衣,扮演“赤鬼”,手持一端捆缚南天竹(寓意“越过困难”)与竹叶的长竹竿,拂过每一个来人的头顶。不同于吉田神社的扰攘,这里几乎没什么游人,赤鬼们工作比较轻松,有时干脆憨态可掬地摊开身体,倚坐在殿前台阶上休息。待我走近,便举起手中竹竿,兢兢业业拿南天竹枝扫我头顶。我下意识逃跑,赤鬼便摇摇晃晃追上来,坚持拿南天竹枝碰过我才罢,边上有儿童早被吓得大哭。
“不要害怕,这是驱赶疫病的鬼呀。”一旁的僧人笑说。这二位赤鬼正是“立春大吉”护符上长角、吐舌头的赤鬼,属于真如堂新任贯主近年才推行的招徕游客的方案,由寺里职员扮演。真如堂还有一种墨符札,上面也有长角鬼形,不过比赤鬼嶙峋瘦削许多。那是平安时代天台宗的僧侣良源,传说会变成有角的夜叉模样驱赶疫鬼,是江户时代盛行的庶民信仰。据云从前每至正月,天台宗寺院的住持会拜访信众家,发放角大师札,家家户户张贴门前,意在驱魔除厄。而今像真如堂这样的天台宗寺院,会在每月三日祭祀元三大师,并向来客发放角大师或豆大师的护符。
正殿旁临时搭的帐篷内,有僧人招呼访客饮一杯“招福汤”,是用桂枝、芍药、甘草、大枣、生姜、艾叶等熬成的药汤。许多寺庙自古就种植草药,与汉方医有深厚的关联。
2020年节分会,因为有瘟疫,赤鬼格外敬业,举着南天竹枝在我头顶扫了好几个来回。彼时新冠病毒的流行危机尚未影响到日本,吉田山照例水泄不通、热闹非凡,戴口罩且神色谨慎的,多半是同胞。那时我们努力向身边的外国友人讲述病毒的可怕,然而很难被理解。人们在未亲身体会到危险时,难免有隔岸观火的侥幸。不过一直关注海外新闻的省吾警觉得很早,购买了许多口罩。不久,日本举国陷入口罩稀缺的困境时,他慷慨赠送了我几十只。
节分之后,省吾开始为春彼岸忙碌,也就是准备春分前后的祭扫。他需要清理墓园杂草、修剪树木、清洗墓台、准备扫墓的供花,是繁重的体力工作。墓园之外,寺中的杂草与树木是外面请来的造园师负责。据说真如堂的树木不会修剪得特别整齐,有时会故意留一些杂枝,意在营造天然不加雕饰的氛围。那时节河岸柳丝初绽,瑞香鼓苞,许多品种的山茶盛开,其形态无不说明造物的端庄与工整。几场冷雨过后,梅花已尽,山茶将败。若坠在青苔绒毯上还能保持完整。若恰好落在石板上,嘭!寂静里格外响亮,花就碎了一半。
省吾的花屋在墓园入口处的石阶之上,进门摆了许多盛满花枝的水桶。常见的菊花、山茶之类都是进货而得,只有竹子是他从山里砍来,因为市场价太贵。
“要开很远的车,一直去到北边的美山町。你知道那种矮竹子吧?叶子宽长,镶一圈白边,一般树林里都会生长。”
我问:“你们寺庙在美山町有山?”
他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那不是我们的山,但每年我们都去那里砍竹子。”
“私有山林?这会违法吗?”
“严格意义上也许吧,但其实还是存在许多暧昧地带。我们尽量到遥远的山里去,一片山林少砍一点,多去几个地方,也给别人留一点。”他说,“一大早就得去,要砍一整天。有些林子里矮竹子非常多,其实完全够我们用。但不能砍得太明显,要像——怎么说,像给植物通通风一样,稍微砍一砍。”
“这样真的不要紧吗?”我连连追问,“不会被发现么?山林主人不会生气么?”
“在我南丹故乡,山上不种大树,只有些竹林、灌木、藤蔓、山菜,一草一木都金贵。要是有人来我家山上砍竹子,被我父亲发现,也是要骂的。所以我们不能去这样的山里砍竹子。美山町那边山中多巨木,当地山民的收入主要靠生产木材,人们也不那么在意山菜、矮竹子这些。因此多年以来,我们约定俗成似的,就去那边砍竹子。有几回砍完了,站起身发现,对面停了一辆车,也是来砍竹子的。大家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心照不宣。”
有一年暮春,与省吾去过他南丹的故乡,在遥远的深山,熊与鹿似乎比住民都多。他家的小木楼依山而建,院里种着猕猴桃、杏树、梨树,还有一株巍峨仿佛直抵云间的厚朴,那时节正遥遥开着圣洁硕大的白花。远望后山藤花摇曳,欣然奔去,踩了满脚鹿粪。京都郊野有不少精致的民居,但据说大半是泡沫经济时代所建,在那之前还是茅顶旧屋居多。有一位极其守法的日本师兄,一起去爬山,哪怕我拣根掉落的枝子,他也会研究行为是否合法,是不是可以带走。若是摘覆盆子之类的果子,他更连连制止,说这是私有林的产物,绝不可以随意采摘。见我已将覆盆子愉快地吃掉,他更是震惊不已:“如果有毒呢?是谁的责任?”
“它没有毒,我认识它,是覆盆子,很好吃,多么可爱,你也应该尝尝。”
“万一沾染了毒物,万一有什么动物碰过?”师兄牢牢守着现代生活的规则。在这样的教化之下,我的行为也难免变得非常审慎。
省吾则对我这种被规训的审慎予以纠正:“其实我们更像遵行某种习惯法,按照习惯去某座草木丰盛的山,以不损害当地人利益、又能满足自己需求的方式取得所需要的物资。有一年全京都的竹子都开花枯萎,过年时没有竹子做供花,就和岳父一路开车东行,找了无数座山,最后一直到了长野的深山,也用这样的方式砍回了竹子。大家共同生息在这片土地上,总有一些暧昧的共享区域。”
很多时候,订立苛刻的规矩,是原住民对既有秩序的守卫及对外来者的防范。原住民自己未必一概遵守这些规矩,但因外来者的存在,这些规矩得以强调,原住民也变得更富凝聚力。只是作为外来者的我,当然不敢轻易挑战原住民“暧昧的共享区域”。
2020年春分的傍晚,从工作里暂时脱身,散步至寺中。在墓园遇见省吾,他正忙着收拾人们扫墓后留下的各种物品:前次祭扫撤下的卒塔婆、空清酒瓶、枯萎的供花。顺手帮他拎垃圾袋,发现他并不把垃圾筐内的物品都收走,总会留下几样东西。询问原因,他说:“这样后来的人就知道如何摆放垃圾。从前我也在垃圾筐外贴分类纸条,易拉罐还是玻璃瓶还是卒塔婆。后来发现,只要我这样摆个样子,后面来的人就会照着整齐放好,并不需要贴纸条。”他用一贯自嘲轻讽的口吻补充道:“日本人别的不会,就会模仿。社会秩序之类的都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是别人做什么,自己也跟着做什么,要不就觉得不安全。若画一个框,让日本人呆在里面不要出去,我们就会老老实实在里面不动。”
他素不满日本社会的风气,因此坚决希望女儿们都去留学,看看外面的世界:“日本是岛国,又被无数小山包围,是被山和海隔绝出的无数孤岛,这是许多日本人的心理构造。”二外选择了汉语的长女朱里原计划这一年去大连短期留学,但病毒流行后,所有出国交流的项目都已暂停。这对热爱海外旅行的省吾也是不小的打击,他平时哪怕得了一两天假期,都会去东南亚或韩国旅行。此前还计划去武汉,说想去看黄鹤楼与东湖,我曾力荐了湖北省博物馆。但瘟疫的流行中断了曾经非常便利的跨国交通,这种反全球化的趋势究竟会走向何方?我无法预测未来,只有对往昔与此刻作出观察与记录。
忙完春彼岸,就该为碗莲翻盆,这也是寺院各处塔头的僧人们的共同作业——大家都种了莲花,会彼此交换新品种。那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空暇,任凭墓园植物自由生长。每至周末,省吾总叫我去取分株的花苗,又或新长大的青鳉,装在小罐子里。新叶新花在暖风里摩挲着非常动听的声音,我常在黄昏散步过来。
有一回,省吾将我叫到某位豪商的巨大墓园,说那里最适于远眺落日。那日林间有宛转的黄莺啼叫,省吾说,今年的黄莺唱得比去年好听。
“难道每一年叫得不同?”
“是的,每年都不同。今年像是刻苦练习了很久。”他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尽管我不记得前一年的黄莺究竟是唱得出色,还是当真幼稚,但他天天在山里,与鸟和狸为伴,所言大约不差。
“有一天我正在拔草,脑袋被佛菩萨打了一下。”路过墓园中一尊小石佛时,他一脸严肃地说。“这怎么可能。”那尊小石佛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的模样,是江户时代所造。我知道省吾在开玩笑,但脑海中却浮现出小石佛伸手拍他头的情形。这当然是稀少不可捉摸的异象,但他经常被貉偷袭,这倒是真的。
寺院供品充足,小动物们很喜欢。有一天,在花房内与省吾夫妇和他的岳父母聊天吃点心。省吾岳父若干年前曾与真如堂的僧侣去宁波国清寺旅行,凌晨四点半起来,在烛光中走进佛堂。僧人们六点起做早课,寺院被诵经声与缥缈山雾笼罩,令他难忘。说话间,突然有两只貉快速奔过门前。
“啊又来了!”出门一看,莲缸外有一截咬断的莲藕,正是貉的杰作,它们从缸里掏出新植的藕节,尝了尝鲜,又随手抛弃。若它们像猫一样完美,也许我们可以美化它们的恶行。那两只貉已跑到石阶下,从容回望我们一眼,隐没于密林。
听闻貉还偷走了寺庙里不少供香客用的拖鞋,后来在附近发现貉的巢穴,里面竟堆了几十只拖鞋。貉有囤积食物的习性,不知为何对拖鞋也情有独钟。类似的新闻这几年发生了好几起,丢拖鞋的人家报了警,警察通过摄像头勘破案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好在不是变态的人类。但真如堂还是对貉作了一些惩罚措施:请动保机构诱捕了犯案的小家伙们,把它们放归到离住宅区较远、更为广阔的山林去了。
省吾也常提醒我去寺里看花,暮春有雪一般的流苏树,璎珞一样的藤花;初夏有流蜜的椴花,后园缤纷的绣球,清净可爱的夏山茶。本地人有折取椴花枝、藏入钱包的风习,以为聚财之意。
流苏树花盛之时好似新绿堆雪,三五日即凋尽,如雪融之速,本地报纸会特地报道,提醒市民不要忘记去看。此树日文又名“是何物哉”(ナンジャモンジャ),是人们对陌生又美丽的奇树的爱称。柳田国男在《信州随笔》中有一篇饶富趣味的《是何物哉之树》,即考证“是何物哉”这一树名的由来。
柳田在二十岁的夏天,与友人同往利根川(日本三大河流之一,发源于群马、新潟,流经关东平原多地)右岸旅行,第一次见到“是何物哉”,一直对这样奇妙的树名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阐述云:
这观点很迷人,他继续指出,具有传说的树木命名之法,往往与传说内容的进化相同,随时世推移而改变。有些具有详细且具体传说的名字,往往不是非常古老,而是近代地方史学的材料。而更古老的名称则与之相反,远富有弹性,譬如“神之木”“灵之木”。越是能容纳丰富的联想的名字,越是时代久远,因为古早时代的人们没有形成完整固定的传说。而“是何物哉”恰可说明这二者中间的一个过程,是传说尚未定型的阶段。
这种对传说成立过程及时代的怀疑,在传说尤其丰富的古都很有必要常存心间。譬如真如堂的朱红大门昼夜不会关闭,任何人任何时间都可以进去,如庇护所一般,我一直很觉感动。本地有一种传说:之所以不关门,是为了方便诸神夜里到殿前聚会——这一片聚集了许多神灵,而地名也叫作神乐冈,似乎颇讲得通。
2018年盛夏的某个傍晚,与省吾路过北野天满宫,面对紧闭的大门,又提起真如堂因诸神聚会而不关门的传说。但他告诉我:“其实直到三十多年前,真如堂正门一侧还住着门房爷爷,每天负责开门、关门。黄昏四点敲完钟,就悠哉闭门了,那之后僧人们要做晚课。后来爷爷年事渐高,退休了。寺里人觉得每日开门关门好不麻烦,你看我们寺那么巨大的门——后来索性就敞开着,没人愿意做那重活儿。至于早晚敲钟的功课,也一并省去,只有除夕夜才敲。倒是东山一带伽蓝,如法然院、南禅寺、永观堂诸寺,依然保留黄昏四点敲钟的习惯,也许是因为他们离山更近,敲钟也不怕扰民。”原来如此!每日黄昏四时,总能听见远近相接的晚钟,惊起幽林倦鸟,惹人遐思,又教人惋惜一日将尽。
据说真如堂不善经营,似也没有投身旅游浪潮的热情,因而十分寂静。省吾云隔壁金戒光明寺的年轻住持很有头脑,设置了几级门票,在境内开设小餐厅,还常给时代剧剧组租场地,宣传很得力。的确,金戒光明寺境内近年新开了小餐厅,叫做恋西楼,离阿弥陀堂不远,那里的豆腐皮包子、荞麦面、冰淇淋都好吃。也在寺里见过时代剧的拍摄现场,戴发髻头套的江户中期女子坐在石阶上休息,工作人员为她补妆,佩刀的武士靠着墙刷手机。
“真如堂从前不也拍过电影么?”我问。
“那是好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住持不喜欢剧组,以前在墓园拍过一场戏,要把墓石前后插着的卒塔婆换成剧中人物的。剧组随便一插,回头撤离时又忘记到底插在哪儿,找也找不出来,墓地里供养着不存在的剧中人,檀家知道了很生气,相当麻烦。”
“这可真糟糕。”
也常去金戒光明寺散步,看到警示牌:“禁止投喂境内的猫与鸟。”真如堂亦有手书告示:“最近寺里没有收拾的狗粪越来越多,常闻香客抱怨。请遛狗的诸位一定要清理狗粪,再这样下去,敝寺也要考虑,是不是不开放遛狗了……”语气截然不同,特别是后者还缀着犹豫迟疑的省略号,很有意思。
真如堂三重塔下手水舍内常有供花,清水里固定着寺僧委托省吾以竹子制成的花器。手水舍又名水盘舍、御水屋,多设于寺院神社入口附近,内中有手水钵,供人漱口净手。不知何时起,本地流行手水钵插花,渐至蔚然成风,乃有以此招徕顾客者。譬如长冈京的杨谷寺,即以在手水舍内密布季节团花而闻名。但我并不喜欢那些造作如甜腻奶油蛋糕的风格,讨好如城里最热闹的奶茶店,实则毫无个性。真如堂手水舍的供花是贯主女儿每日清晨采撷寺中植物装点而成,并无特别的技巧,因为寒来暑往更迭有序,我很觉得亲切。年年轮转的花期反复提醒人可悯的虚空,而寺院的花对生者、死者、神佛都是慰藉。因为人喜爱花,活着的时候要观赏、赠人、供养神佛,死后依然希望得到它们。
莲花与合欢盛开的时节,意味着省吾将进入新的忙碌时期。先是每年7月25日正殿举行的“宝物虫拂会”,也就是曝书曝画节。此日一早,他要去寺里帮僧人打杂,从藏经库(宝藏)里取出种种卷轴,是寺中所藏传世书画,在殿内逐一展开、张挂于佛堂四周。
从奈良时代开始,佛寺在日本就有格外尊崇的地位,因此宝物特多,譬如东大寺的正仓院。留学僧及从中国而来的弘法僧人们往往携带大量珍贵典籍,成为寺庙代代相传的“寺宝”。宋代以来,禅宗东传,与佛教经典一起渡海而来的,还有大量书籍、茶器、绘画……禅僧们的往来书信常常也是优美潇洒的书法。故而禅寺所藏书画、典籍尤多,便是《日次纪事》所云“南禅寺其外五山,什物不可胜计”。
寺庙既是保存中国文物极多的地方,那么自然也会沿用曝书曝画之类的中国风俗。旧历六月六曝书之外,还有猫狗洗澡的风俗,我童年时尚有经历。祖父在廊下翻检图书,一家人又为猫咪洗澡。不过光绪《通州志》卷六记敦俗,仅云“六月六日曝衣晒书”而已。六月晴天,家人也会将衣箱全然倾出,曝晒整日。这种活动,方言似云“暴伏”,如今仍是具有生命力的常用词。
2018年虫拂会那天,晨起来到真如堂。见到门外立着“山门不幸”的木札,想起前月来时,曾见寺内吉祥院外停着急救车。一查新闻,说前一任老贯主竹内长敬已于上月廿四日过世,享年九十岁。真如堂的贯主从前都由上级寺院比叡山延历寺指定,后来变成轮流制,由寺内诸塔头德高望重的住持轮流担任。与一般印象中娶妻生子、过着幸福家庭生活的日本僧人不同,贯主任职期间不得与家人同住,而必须住在专门的净室虔心礼佛,掌管寺内外各种事项。贯主夫人也有不少工作:洒扫庭院、照顾信众、安排四季活动……因此贯主一旦年事已高,感觉不堪重负时,便会向延历寺提出辞职,获得批准后回下面的塔头安度晚年。
那日手水舍所置植物是一枝玲珑洁白的慈姑花——“翦刀叶上两枝芳,柔弱难胜带露妆。翠管嫩粘琼糁重,野泉情心玉蕤凉”,何其邈远的中国情绪。日本寺庙有不少来自大陆的植物,譬如高山寺由荣西禅师带回的茶树,万福寺的喜树与香椿,唐招提寺的琼花。不知盆栽慈姑的风习从何而起,或许是当年留学僧带回的种子或植株,又或是迢迢而至的大陆僧人保留的故国之思。
手水舍畔的慈姑花
虫拂会在上午九点开场,省吾的工作是坐在一旁看管张挂好的书画。殿内有不少看守画卷的僧人,现任贯主身披袈裟,端坐交脚椅上,宛如传世画卷的肖像。若有香客上前有所请求,则会念诵一段经文,为香客所请的护符加持。佛坛四周、殿门边都挂满卷轴,存放卷轴的木盒就摆在地上,内有旧时题签,还有最新的打印的签条,据说是近年新制。许多画儿是真如堂最富有的檀家三井家在明治以后新购,俗品赝品不在少数。
寺内藏品尚未得到彻底的整理和调查,一则量太多;二则请专家颇费资费;三则倘若被判定为文化财产,往往需要修复。而京都府文化财产管理部门认可的修复机构仅有数家,工价极昂,政府虽有补助,但远远不够,只能寺院自己出资,因此不少寺院都有意无意地避免整理自家藏品。
看画时不巧被本地报纸与电视台的记者分别拦住,说要采访。婉谢云,这是工作时间悄悄出来,不便暴露。然而夜里省吾发来新闻链接,画面里还是留下了背影——好在只是背影。此日殿前还有僧人们熬煮的枇杷茶,记者追问“枇杷茶”为何物,寺僧细细解释,说是旧时寺中传下来的汤药,清凉解暑云云。年轻的记者不熟悉汉方药,也全不了解“枇杷”——虽然梅雨时超市也有售卖,标签写的却是“びわ”,因而追问这二字该如何写。僧人比划了一阵,又笑道:“你写假名也行。”虫拂节之后便是盂兰盆节,紧跟着秋分(秋彼岸),是省吾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土用是秋天到来之前的倒计时,石隙初生鸡冠花,每见此玫红花穗,便知秋光已近,心中极怅惘,对酷暑也生出眷恋。
好在夏天的离去总是缓慢,有足够的时间作别。十月中旬,真如堂有连续三日的“引声阿弥陀经会”,据说传自慈觉大师圆仁从五台山习得的天台声明秘曲。所谓“引声”,即以和缓悠长的声音念佛。仪式结束前,僧人们捧来盛放五色散华的铜制华笼,向四面抛洒散华,纷纷如漫天花雨,十分庄严美妙。
也许因为秋天是需要向神明供奉收获的季节,那一阵附近寺庙神社的活动很不少,有时整天都能听见祭典的鼓声与喧嚣。风渐渐变冷,山里结的水滴形柿子像悄然点亮的小灯笼,仍能闻见桂花的余香,紫菀、野菊、秋明菊、贵船菊到处开着。从窗口望去,绵延东山已点染薄薄一层秋色,漫山华林之中,掩映着佛阁殿宇的轮廓。无数次眺望,无数次心折。
11月5日至15日间,真如堂举行“十日十夜别事念佛会”。此十日间,正殿本尊阿弥陀如来开扉,于佛像右手结五色绳,又与白色长绳相连,一直牵到殿外,系在分立殿前及三重塔下石灯旁两根叫作“回向柱”的木柱之上。这白色长绳叫“善之网”,信众握住长绳,便意味着与店内阿弥陀如来结缘,在本地信仰极深。正殿除有僧人念佛、举行法会之外,每至夜间,还有在家信众击打铜钲、念诵阿弥陀佛,叫做“十夜钲”。据本地文化财产保护科的学者福持昌之研究,僧侣的十夜法要属于宗教仪礼,而同时举行的“十夜钲”则是由在家信众传承的民俗艺能。11月15日,举行十夜结愿大法要,此日寺内将十日间供奉本尊阿弥陀如来的红豆饭熬煮成红豆粥,分发信众,据说有预防中风的功效。而“十夜”也是初冬的季语,多为俳人所咏。
四季植物中,真如堂的枫叶最为人熟知,以十夜法要为始,寺内也将迎来赏叶的人潮。2018年11月末的周日,与韩语班的同学们(润子、夕夏、奈南)一起来此看风景。满眼红叶绚烂有致,虽然见过许多次,还是忍不住像初见时那样满心赞叹。还没有进入十二月,许多人家门扉上已挂起圣诞花环。这也符合插花的规则:取用先于时令的植物,早些带来新一季的消息。与润子她们看完红叶,沿真如堂门前的小道去往吉田山的途中,见到一户人家细木格门上悬着的别致花束,众人齐齐驻足,那花束由棉花、松枝、柏枝、桉树枝、松球、栀子果装饰而成。
“真好看,怎么想到用栀子果的呢?”奈南赞叹。
“这附近山里倒很不少,可能是自己采的。”我道。
“这花束真的很京都,又古典又洋气。”奈南转过去问润子与夕夏,“你们也会自己做花环么?”
她们连连摇头:“哪有这样优雅的闲心。”
我们都笑起来,端详良久才离去。
传承“十夜钲”的在家信众大抵住在真如堂附近,平时都有其他工作,一年中唯独这十天,要换上隆重的衣装,端坐佛殿内,照着先祖口头传承的谱子击钲念佛。他们的女眷也会在这样的日子更换华服,帮忙发放十夜粥,又或与家人一起在殿内诵经。以寺庙为中心,周边往往有世代聚居的檀家。他们供养寺院,一生的重大仪式都交与僧侣安排,与寺院结下深厚的缘分。他们也可以依靠寺院香火在附近做些生意,卖茶点或杂货。若去过如清水寺、金阁寺、银阁寺这些著名景点,都会记得寺门前极繁盛的街市,那些也多是世代居于斯的信众之家经营。
尽管泡沫骤然膨胀的旅游业对这种“寺院-信众”互相依存的模式造成不小的松动与冲击,不少小本经营的店铺难以对抗资本雄厚的连锁店或大企业,纷纷出让铺面或退出市场。但泡沫消散后,会看清那些根深蒂固的联结依然存在,是外人难以撼动、不易深入、也不甚感兴趣的顽固部分。这奇特的顽固潜藏在美丽的风景之下,仿佛两条平行的长河。外人能见到地上的河流,但只有很偶然的机会,才能窥见另一个影影绰绰的世界。一些生于此地的人,因为太过熟悉底下的一重世界,成长后会格外反叛,连同表层的一重美丽世界也要彻底抛弃。但却在某个时候突然与之和解,重新回到这里,并发现自己与这双重世界的关系从来没有中断,受其养育、塑造、滋润,与其叛离、诀别、切割,又被其召唤、安抚、慰藉。
2020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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