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轲风(1978—),男,山西长子人,历史学博士。云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主要从事历史文化地理、历史政治地理研究。
提 要
“金马碧鸡”传说是我国西南地区重要的地方传说。关于“金马碧鸡”传说的由来,以往研究者提出的自然现象说、矿产说虽有合理之处,但忽略了地理环境和西汉社会动因对该传说的塑造作用,未能解析这一传说的形成轨迹。笔者从多维贯通的视角出发,研究认为:云南大姚一带山区的云象奇观和丰富的铜、碧矿藏资源是该传说生成的基础,在西汉“崇祥重祀”的社会背景下,望气之术则成为贯通二者的思想纽带,并将之解释为一种“金碧其质、鸡马其形”,代表金玉之气的祥瑞吉兆。
“金马碧鸡”传说被誉为两千年来“西南方面最古、影响最大、最普遍”的地方传说。该传说自产生以来,不仅以口头传说、文本记载的形式广泛传播,而且在云南、四川、重庆、贵州等地衍生出大量的相关地名和祠祀台坊景观,并承载着西南边疆民族与中原汉王朝持续互动的历史图景。
迄今为止,关于“金马碧鸡”传说的由来,袁嘉谷、方国瑜、夏光南、任乃强、楚图南、汪宁生、杨昆冈、朱惠荣、卢云等诸多学者都曾从不同角度提出自己的见解。概括言之,大致有以下五种主要意见:1、铜、碧矿产说;2、自然现象说;3、动物崇拜说;4、佛教之神说;5、方士杂糅编造说。意见众多,不暇详述。诸家所提出的铜碧矿产说、自然现象说均有合理之处,具有充分的文献依据,实地调查与民间传说亦可相印证,故赞同者众多。然而诸说也存在以下不足:1.多将“金马碧鸡”传说的由来看作是单一的起源,类同盲人摸象,导致结论有较大的片面性;2.语焉不详,存在较多的论证缺环;3.以往研究普遍忽略了西汉的社会文化因素。尤其是,该传说究竟如何形成?铜碧矿产、自然环境为何能够与“金马、碧鸡之神”发生联系?这种联系又是如何被构建起来的?西汉社会动因和思想元素对该传说的塑造施加了何种影响?这些问题,以往研究均未能给出合理的解答。因此,本文拟在继承诸家观点的基础上,从自然环境、矿产资源和思想动因的多维贯通视角切入,尝试解析这一传说的生成轨迹。需要说明的是,传说的起源具有或然性,史料缺失和历史不可逆观的特性,导致传说由来的研究很难客观“复原”历史真相。因此,这一研究的主要意义在于,通过解析该传说的生成过程,以期更接近传说生成的历史情态。
一 “金马碧鸡”传说的早期记载
“金马碧鸡”传说在史书中始载于班固《汉书》。《汉书·王褒传》记:“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上闵惜之。”此事亦载于《汉书·郊祀志》,文义无大出入,惟“宝”作“神”,且有如淳注云:“金形似马,碧形似鸡。”金、碧均属矿产,如淳似乎认定“金马碧鸡”是金碧其质、鸡马其形的矿宝。
关于王褒“往祀”的具体时间,《汉书》记载不详。后世史书多载王褒持节致祀事在神爵元年(前61年)。东汉荀悦撰《汉纪》,则记在汉宣帝五凤三年(前55年)。明人王祎《大事记续编》、清人冯甦《滇考》亦从其说。然观《前汉纪》前后文,记五凤三年王褒事迹时,可能稍及后事,这是后世编年体常有之现象,并不能证明王褒致祀时间就在五凤三年。王褒《碧鸡颂》有“黄龙见兮白虎仁”句,杨昆冈据《汉书·宣帝纪》元康四年(前62年)“南郡获白虎”和甘露元年(前53年)夏四月“黄龙见新丰”的记载,推定王褒“出使的年份应该是在甘露元年四月以后到甘露四年之间”(前53年—前50年)。甘露四年的翌年是黄龙元年,本年十二月宣帝去世。此可谓正解,然时间范围稍大。今人考证指出:“王褒之卒年,当在甘露四年或黄龙元年。”王褒致祀中途病卒,长安距蜀地不算远,王褒出发时间应不早于甘露三年(前51年),如此王褒致祀时间可缩小在甘露三年至黄龙元年之间(前51年—前49年)。
王褒持节致祀之后,“金马碧鸡”故事开始流传。西汉后期扬雄《蜀都赋》已有“期牛兕旄,金马碧鸡”之句。该文详述蜀都物产,所记“金马碧鸡”即王褒所祀“金马碧鸡”无疑。扬雄“年七十一,天凤五年卒”。天凤是新莽年号,五年即公元18年,扬雄生于汉宣帝甘露元年(前53年),又是益州蜀郡人,对金马碧鸡传说应该相当熟悉,可见此事在西汉后期已广为人知。
此外,《汉书·地理志》越嶲郡青蛉县下也有“金马碧鸡”的记载:“禺同山,有金马、碧鸡。”青蛉县下未载王褒致祀事,《汉书》两次记载“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宝)”,这是否同一事件?传统志书则多认定此处“益州”是指益州郡而言。青蛉县时属越嶲郡,如此岂不抵牾?文献记载和今人研究结论颇为纷乱,在此不暇细辨。依笔者之见,此处“益州”是指益州刺史部而言,而非郡名。元封五年(前106年),汉武帝“初置刺史部十三州。”《汉书·地理志》则记:汉兴以来,因秦制度设置郡县,武帝广开边疆,“并夏周之制,改‘雍’曰‘凉’,改‘梁’曰‘益’,凡十三部,置刺史。”其意甚明,即武帝初置十三州时,已改“梁”曰“益”。宣帝朝亦无太大变化,益州、越嶲二郡均属益州刺史部的监察区域。若此言不谬,《汉书》所载“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宝)”,与《汉书·地理志》的记载并不矛盾,“金马碧鸡”传说的起源地就在越嶲郡青蛉县。
西汉青蛉县在今何处呢?历代舆书多记载,西汉青蛉县属越嶲郡,其故邑在今大姚县境内。李坤、楚图南、方国瑜、向达等学者亦赞同此说。李坤从水系角度考证:“金沙江即古渑水,雅砻江即古若水,大姚河即古青蛉水,大姚河实汇蚊龙江入金沙江。则由委考源,青蛉所出之地,非大姚而何?”方国瑜认为:青蛉县即今云南大姚、永仁一带,治所应当在今大姚县境内。考证颇为精详,笔者赞同这一意见,在此不再赘述。
关于青蛉县禺同山的地理位置,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认为是今大姚县北二十里的方山。刘琳《华阳国志校注》从之。李坤考证认为:禺同山即大姚县治西三十里之龙山。目前为较多学者赞同的观点是,禺同山乃今大姚县治东二十五里之紫丘山。道光《大姚县志》记载“紫丘山即禺同山”。大姚当地群众均如是说,且相关民间故事流传于紫丘山当地。然而此说始见于道光《大姚县志》,前书阙载,故无法坐实。总言之,紫丘山一说较为切近。
两汉以后,关于“金马碧鸡”传说的文献记载更加丰富。《太平寰宇记》姚州姚城县下引《九州记》云:“蜻蛉县有禹穴,蜻蛉即云南郡废邑,有禹穴,穴内有金马、碧鸡,其光倏忽,人皆见之。汉王褒入蜀祀之。”《太平御览》亦引《九州要记》云:“禺同山,有金马、碧鸡之祠。”《九州记》又名《九州要记》,西晋人乐资撰,原书已佚,清人王谟有辑佚本,收入《汉唐地理书钞》。卢云以“禹穴”为关键证据,将“碧鸡”传说看作是西南碧珠殉葬古俗、周大夫苌弘化碧故事、杜宇化鹃故事三者的结合产物。这一认识有欠妥当。越嶲郡有“禹穴”的记载,惟此一条孤证,别无它见。《华阳国志》《后汉书》《水经注》与《九州记》所载“金马碧鸡”故事出入不大(引文见后),史源应该相同。但《华阳国志》诸书均未提及“禹穴”,而《太平寰宇记》所引《九州记》亦未载“禺同山”,且引文文字混乱不堪,“蜻蛉即云南郡废邑”可能是注文混入正文者,其后“有禹穴”三字似为衍文,因此笔者推测:《九州记》原文很可能是“禺同山”,因“禺同”与“禹穴”二字形似而讹,导致《太平寰宇记》误引其文。
上述史料有三点值得注意:1.首次将青蛉县之金马、碧鸡与王褒致祀联系起来;2.其中提到“其光倏忽,人皆见之”。正如左思《蜀都赋》脍炙人口的名句“金马骋光而绝影,碧鸡倏忽而耀仪”描绘的那样,西晋人将之看作是一种光影异象。3.以金马、碧鸡为主题的祠祀活动已经出现。
东晋以来,《华阳国志》《后汉书》《水经注》等文献,又可与《九州记》记载相印证。《华阳国志》云南郡蜻蛉县下载:“禺同山有碧鸡、金马,光影倏忽,民多见之,有山神。汉宣帝遣谏议大夫蜀郡王褒祭之,欲致鸡、马。褒道病卒,故不宣著。”《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于邛都夷下则载:“青蛉县禺同山有碧鸡、金马,光景时时出见。”《水经注·淹水注》载:“(青蛉)县有禺同山,其山神有金马、碧鸡,光景倏忽,民多见之。汉宣帝遣谏大夫王褒祭之,欲致其鸡、马,褒道病而卒,是不果焉。”《水经注》与《华阳国志》记载几乎全同,且两书均有“山神”二字,但有别于它书,笔者疑《水经注》的史料来源就是《华阳国志》。方国瑜、杨昆冈、李子贤等人据此认为:西汉之初,金马、碧鸡并非山神,“自后以金马、碧鸡为倏忽莫辨之神物也”。然此说未免武断。《汉书·王褒传》载“金马、碧鸡之宝”,《汉书·郊祀志》则记“金马、碧鸡之神”,或“宝”或“神”,如今史阙难证,何以是“宝”而非“神”?
综上所述,汉宣帝甘露三年至黄龙元年间(前51年—前49年),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宝),谏议大夫王褒受遣持节致祀。《汉书》中两处记载的“益州”,应该是州名,与益州郡(今昆明)无涉。“金马碧鸡”传说的原生地应在西汉越嶲郡青蛉县,即今云南楚雄州大姚县境内。禺同山无法确定,以今大姚县紫丘山的可能性较大。汉魏文献所载之“金马碧鸡”,或言为宝物,或言为神灵,以瑰丽倏忽的奇幻光影呈现出来。西晋以后,以金马、碧鸡为名的山神祠祀活动已经出现。
二 “金马碧鸡”传说生成的云象基础
该传说是如何产生的呢?笔者认为:山岚云气可能是“金马碧鸡”传说的直接起因。从自然环境、气候条件来看,云南地处高原,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受地形和海拔影响,气候的垂直分布特征非常明显,小区域气候差异极大。楚雄大姚县地处滇中高原,横断山脉以东的金沙江南侧,境内多山,西部、北部为高山区,山高谷深,河谷切割强烈,山间则多小块平坝,高差悬殊较大。大姚县属北亚热带高原季风气候,雨热同季,干湿分明,立体气候同样明显,而降水量在垂直方向上分布也极不均匀,当地群众描述为“隔里不同天”,“山高一丈,大不一样”。县境地形环境决定了大姚县的气温分布以大小百草岭、昙华山为中心向四周逐渐升高的特点,相反降水量的分布则从四周向山峰逐渐增加。故而坝区干热少雨,冬少严寒、夏无酷暑,而山区湿润,阴晴无定,山岚云气所在多见,尤其是在雨后,因水气在山间凝结,雾气重生,在强烈的阳光折射下,就会呈现出诡丽奇幻、形态各异的山岚云象。
这一特点自非大姚独有,类似地形地貌在云南各地均可见到,身处云南的人对云南各地的云象奇观都有直观、深刻的体会。云南的云也成为文学家们的创作素材和灵感家园。沈从文说:“云南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时候,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浪,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的单纯。惟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尤以天时晴明的黄昏前后,光景异常动人。完全是水墨画,笔调超脱而大胆。”云南多地山区,黄昏后天边常现“火烧云”,乌云沉沉,金边镶嵌,勾画出形态各异的美丽轮廓,风起云动,有如金马腾跃于天际;雨霁天晴时分,则多现彩虹,水凝成雾,色彩斑斓,变化纷呈;有时白云纷飘,间有青碧天色,形态如鸟作兽。面对如此奇幻云象,不免让人文思涌动,诗意遄飞。传统时代,科学无法解释,在五行符瑞等观念支配下,难免会让人产生异象天呈的错觉。
历史时期的云南从不缺乏“彩云南现”的记载。道光《大姚县志》就有三条记录:“洪武十五年,五色云见”;“雍正六年十月,彩云见”;“嘉庆十三年十月六日午时,彩云捧日”。针对彩云频现云南,清人檀萃曾说过一段颇具“科学”精神的话:“滇南独以云南称,为彩云现于南中,今云南县是也。……而云南实以彩云名,故左思赋蜀都为言彩云之所自起也。……玩其词意,似彩云之出,由滇南山川气发而有,然不足为瑞应。前明正德十一年十一月及明年二月,彩云先后见邓川,而非良时也。嘉靖二年,新兴、云州俱五色云现,而澄江、蒙化大水,腾越旱。十二、十三等年,彩云见河阳、永昌;二十三年、二十八年,楚雄、哀牢俱告五色云现;三十八年见顺宁;四十八年见永平;隆庆四年,河阳、江川五色霞光见;万历元年,云南县彩云见;十二年庆云见腾越;十四年,五色云见曲靖;十六年见腾越;十八年见蒙化;二十四年见临安;二十六年见云龙;三十七年见晋宁;明年见鹤庆。然祥一而灾百,一难敌百,理势有然,何能怙彩云以自凭?……予居滇久,见滇云薄凑如鳞片,日光映之如霞,滇人辄相惊报,以为彩云。何彩云之易见哉!”檀萃所言,“彩云不足为瑞应”是他的核心观点。然而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云南云象丰富,在古人看来就是代表“彩云南现”的祥瑞征兆。地方官积极向中央王朝呈报此类目击事件,文献中也乐于频繁记载此类现象。
大姚县以东二十余里的紫丘山,部分学者认为即《汉书·地理志》所记载的禺同山,尽管这一观点无法坐实,但紫丘山云象奇幻多变却是事实。道光《大姚县志》描述:“紫丘山,即禺同山,在东二十五里许。山之石磊砢嵚碕,石之色赭黄绀碧,冲融晕润。自远视之,则缥碧深青,与苍虚一色。白云层层,衬贴岩壑,凸凹如刻画然。其高三十余里。每春烟冬雪,朦胧笼罩,磅礴郁积。气象倏然变幻,每旦生云,其日必雨,历历不爽。旧志谓‘紫丘致雨’。”紫丘山云象奇幻,生云必雨,“紫丘致雨”被列入当地八景之一。
如此看来,“金马碧鸡”传说原生于云象奇观的解释,并非无稽。左思《蜀都赋》云:“金马骋光而绝景,碧鸡倏忽而曜仪”;《华阳国志》《水经注》《九州记》《后汉书》等早期文献记载均突出了金马碧鸡“光影倏忽”的特征,恐怕只有飘渺无定、稍纵即逝的云象才能与之应合。檀萃所云“左思赋蜀都为言彩云之所自起也”,即是此意。流传于今大姚一带的民间传说故事亦可提供佐证:“古时候,大姚是一个荒凉的坝子。一天清晨,刚露出紫丘山顶的太阳里随着万丈霞光跑出一匹金马,还挂在老西山顶的月亮里伴着一道彩虹飞出一只碧鸡。……”所谓“万丈霞光”、“彩虹”,应该都是传说形成时的云象信息。综上所述,“金马碧鸡”传说形成的环境基础,极有可能就是大姚一带山区的云象奇观。马光复曾对此做过生动的推测:“出现‘金马碧鸡’的紫丘山在大姚县东南部,蜻蛉河下游,地形西北高,东南低,对面是高大险峻的龙山,挡住了阳光的直射,但却有利于其折射,这是‘金马碧鸡’形成的自然条件。雨后,天空中还有大量的小水滴,对阳光有折射作用,树叶上的水滴也是如此,这些水滴在太阳光下形成七种色彩。如果黄色的折射光在特定条件下集中在一起,而又和马的形状相似,这时‘金马’就出现了,并且随着太阳的位置不断移动,这时,‘金马’就在崖间林丛行走,而当折射的光线离开这一地区,‘金马’也就消失了。同理,如果青色的折射光在一定的条件下聚在一起,而外形又像鸡,那‘碧鸡’也就出现了。”
当然,即使“金马碧鸡”传说源于云象的推论不谬,仍有很多疑问有待解答:云象又如何转为“祥瑞”?因自然现象而导致的“倏忽光影”,与《汉书》所载“金马、碧鸡之神(宝)”究竟有何联系?这种联系是如何构建起来的?
三 西汉望气之术与益州铜、碧矿藏
西汉是崇祥重祀的时代。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汉宣帝则“修汉武故事”,“颇好神仙”,“博尽奇异之好”。宣帝在位共二十五年,《汉书·宣帝纪》所载各类祥瑞达30余次。宣帝朝“崇祥瑞,重祠祀”的社会风气如此之盛,究其原因,可能有三:宣帝幼时因“天子气”因祸得福,在心理上必定非常崇信望气之术;经历短暂的汉昭帝朝,朝政为霍光所把持。汉宣帝出身平庸,欲励精图治,需要祥瑞吉兆的天命支持;宣帝朝降服匈奴,开拓西域,击破南羌,功侔汉武,可谓四夷宾服,要宣扬本朝盛德治平之气象,故而以祥瑞应之。汉代巴蜀地区的方士活动也很频繁,见于史载的巴蜀著名方士即有18人之多。西汉方士文化之盛行,学界早已达成共识,但以往“金马碧鸡”传说研究从未注意到,云象观测和占候在西汉一代的重要地位。
根据云象的色彩、形状和变化来占验人事吉凶,是西汉非常盛行的一种方术形式,时称“望气”。望气又称望云气、望氛、候气,起源甚早,先秦时期,诸侯、天子垒筑高台,其主要目的就是望气、观星和占风。《左传·僖公五年》记:“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孔颖达正义云:“诸侯有观台,所以望气祥也。公既亲自行此视朔之礼,遂以其日往登观台之上,以瞻望云及物之气色。”望气之术影响西汉社会政治的事例非常之多。在西汉政治舞台上,望气之方士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史记·高祖本纪》载:“秦始皇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张守节《史记正义》引颜师古注云:“吕后望云气而得之。”鸿门宴前,范增曾劝项羽曰:“吾令人望其(刘邦)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所谓“天子气”,乃是出自望气之方士的伪饰和附会,但至少说明望气之术在西汉的流行。赵人新垣平以望气得幸,贵为上大夫,地位日益隆宠。汉文帝十五年(前165年),新垣平云“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若人冠冕焉”,建议立祠,文帝于是作渭阳五帝庙。河决通泗,新垣平云汾阴有金宝气,将有宝鼎出,故于汾阴建祠迎鼎。武帝时,河决于瓠子。丞相田蚡上奏云“塞之未必应天”,“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武帝巡狩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于是得汉昭帝之母钩弋夫人。宣帝出生不久,罹巫蛊之祸,“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嗣后“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武帝闻言,下令将长安狱中囚犯,“轻重皆杀之”。宣帝因受人保护而幸免。诸多事例表明,西汉望气之术非常盛行,同时也有擅长此术的众多方士活跃于朝廷内外,影响着西汉政局。也正因如此,各地的云象奇观才会引起中央王朝的密切关注。
望气之术,一观其形,二察其色。就观形而言,《史记·天官书》云:“云气有兽居上者胜。”鸡、马在方术中则被视为“火畜阳兽”。《周易·说卦》:“乾为马”,孔颖达正义云:“乾象天,天行健,故为马也。”邢昺《尔雅疏》引《春秋说题辞》云:“鸡为积阳,南方之象。火阳,精物炎上。故阳出鸡鸣,以类感也。”萧吉《五行大义》云:“午为马、鹿、獐者,午为太阳,马有员蹄,象于阳也。”又引《考异邮》云:“鸡火畜,鸣近寅,寅阳,有生火,喜故鸣。”就观色而言,韬庐子《云气占候篇》记:“若分颜色,亦有常理。黄吉,青祥,白锐,黑藏”,“青、黄为德”。可见,在望气之术的诠释体系里,色尚青黄,形主阳兽。“金马碧鸡”生于云象的前说倘若不谬,在望气观念里即可迎刃而解:鸡、马为“积阳”之“火畜”,完全符合望气之术的云气形构思想;金属黄,碧属青,亦与“黄吉青祥”的尊色观念相符合。《宋书》载有“腾黄”一种祥瑞,与“金马”最为契合:“腾黄者,神马也,其色黄,王者德御四方则出。”如此来看,“金马碧鸡”最初可能是一种因当地自然气候条件而形成的云象奇观,形似鸡马,色如青黄,浮现于天际,本不足为怪,然而经过方士们运用望气之术的演绎和附会,即生发为“金马腾跃,碧鸡起舞”的祥瑞吉兆。可以说,望气之术在该传说形成中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传统时代的望气之术并非毫无根由,它是扎根于阴阳五行的思想土壤里,在诠释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形成了一套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因此,从云象观测转化为金马、碧鸡之神,还有其他因素发挥着重要作用。即如:金、碧并非仅仅代表一种青、黄云色,可能还与矿藏有关。学界虽早已提出所谓“金马碧鸡”就是金碧其质、鸡马其形的矿物宝货,但以往研究从未揭示的是:矿产与望气占候之间的隐秘联系。
从字义上看,“金”“碧”原义均指矿物,古人常以“铜”作“金”;“碧”,《说文·玉部》:“石之青美者。”段玉裁注曰:“似玉之石也。”似玉之青石者有多种,如空青、石绿,所谓“碧”就是指此类矿物。空青又名大青、曾青,矿物学上即蓝铜矿,属含铜碳酸盐矿物,是古代重要的颜料,“丹青”之“青”即指此。石绿又称绿青,矿物学分类即孔雀石。空青、石绿均产于铜的硫化物矿床氧化带,常与其它含铜矿物(辉铜矿、赤铜矿、自然铜等)伴生。
自古滇、蜀就是我国铜矿石的富集区域,在滇蜀交界地区尤为丰富。扬雄《蜀都赋》载蜀都之地物产,“其中则有玉石嶜岑,丹青玲珑”。章樵注“嶜岑”云:“言玉石所产如山。”“丹青”之“青”即指空青。李时珍《本草纲目》集解引《别录》曰:“空青生益州山谷,及越嶲山有铜处。”《汉书·地理志》越嶲郡记载:会无县(今会理)“东山出碧”;邛都县(今西昌)“南山出铜”。《华阳国志》载:“益州西部,金、银、宝货之地。”又记会无县有天马河,“河中有铜胎”,“东山出青碧”。从文意来看,又实指天马之“铜胎”。《水经注》“铜胎”作“胎铜”,明人朱谋玮笺注云:“胎铜,即铜璞也。”意即铜矿石。任乃强注云:“会理县以产铜著名,河床有铜矿石岁积,土民以其取之不尽,遂谓为有铜胎耳。”《南诏德化碑》谓:“会川收瑟瑟之宝。”《元史·世祖本纪》: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十一月庚戌,“罢云南会川路采碧甸子。”而今会理鹿厂、金狮厂、分水岭、黎溪、清水河、九道沟等铜厂均见于志书。云南大姚与四川会理地域相接,亦属产铜的主要区域。铜矿是大姚县主要的矿种之一,矿床点多,分布较广,目前已发现的矿点35处,其中即以孔雀石、蓝铜矿为主。作为重要伴生矿物,空青也是楚雄地区的重要矿产资源。檀萃《滇海虞衡志》记:“空青,今名大青、曾青,滇中以为颜料。贡大青出姚安,石青、石绿出安远,响石出楚雄。”据《嘉庆重修一统志》记载:楚雄县西南一百二十里有碧藏山。由此可知,今会理、大姚等地历代以产铜、碧著称,自是无疑,然而铜、碧矿藏与望气之术、“金马碧鸡”又有何关系?
古人以为地藏金玉,上必生光芒,形成异象,此所谓“金玉之气”。此后又衍生出矿苗、矿脉说,为古代矿业开采者深信不疑。《史记·天官书》云:“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积。”又云:“金宝之上,皆有气,不可不察。”《太平御览》引《地境图》云:“钱铜之气,望之如青云。”在传统道家的信仰世界里,“云气”被认为是阴阳相聚而成。《灵宝毕法》载:阴阳相生相成,“见于上者,积阳成神”,而为日月;“见于下者,积阴成形”,而成金玉。“其气相交,而上下相射”,而成金玉之气。故而“金玉之气,凝于空则为瑞气祥烟”。
结合矿藏来看,清人记载体现得更为透彻。宋赓平《矿学心要新编》云:“五行之气运于天,而五材之则呈于地。”又云:“故凡谈矿务者,须知金玉诸宝:其秀天钟,其质地蕴,厥形厥色,皆较然不可或掩。天气清轻上浮,莹然无滓,其氤氲磅礴之气,由下应上。非天自有之而自著者,即如金生于地,原具一种精彩,所以玉蕴山辉,珠怀川媚,内美既精,外观有耀,甚至气达霄汉,以一日之运行,论每早晚呈象于天,其见为红紫黄色。则矿产最旺之处,若天阴暗则不可见,以四时之运行论,春夏冬虽可考验,而要莫如秋日。……余前游印度,道经西藏,由挞箭炉至靖西,大川凡七十余处,小山无数,遥而望之,有光射目,使人不能正视,疑其山皆五宝结成,非土石比也。”宋赓平具体谈到今四川越西县的碧鸡山情形,与上述假设颇可印证:“越嶲厂治东八十余里有碧鸡山焉,堪舆家谓由葱岭发脉而来,其势巍然,雄踞诸峰,面面回合,常有宝气蒸腾,融为白光,亘矗云汉,如俗所谓峨峰佛光者,均金银气也。其迤北二宝山:一金盔,一银鼎。迤东则遍野金沙,直连万石坪焉。细查该山,夷汉之交,错杂而处,横亘数百里,皆产矿区。近数十年,矿苗暴露层峦叠嶂间,奔坠矿石,拣而炼之,辄一火成铜。乾隆间尝有人结队开采,砂丁增至数千。”
循此思路可知,望识金玉之气是望气占候中非常重要的一种类别,不仅是祥瑞,还是财富的象征。尽管“金马碧鸡”最初是因云象奇观而生,但在方士们的望气诠释体系里,它“金形似马,碧形似鸡”,应该就是代表金玉之气的一种祥瑞吉兆。道光《大姚县志》或许是有力佐证,其就紫丘山之云象曰:“至今山上时有黄白之气,非云非雾,极像马之属,疑为金银之精。屡有裹粮而掘之者,卒无所得而止。”《汉书》两处记载“金马碧鸡”,或“宝”或“神”,可见亦无矛盾,“宝”则是金玉(铜、碧)之宝,“神”则是金玉之气凝聚于上,而“积阳成神”。
四 结 语
关于“金马碧鸡”传说的由来,以往研究者提出的自然现象说、矿产说虽有合理之处,但均割裂了该传说的综合信息,忽略了地理环境和西汉社会动因在塑造该传说过程中的纽带作用,导致无法解析这一传说的形成轨迹。
笔者运用多维贯通的视角和方法,构筑了一条较为完整的证据链,得出以下结论:“金马碧鸡”传说的生成,一方面是由于大姚一带山区“色似青黄,形如鸡马”的云象奇观;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该山区铜、碧矿藏丰富的自然资源。在西汉“崇祥重祀”的社会背景下,望气之术则成为贯通二者的文化纽带。在望气之方士看来,金马、碧鸡之神的“显灵”,不仅从形态(鸡马火畜),还是其色彩(金玉之气),均符合望气诠释体系下的祥瑞诉求。该区域矿藏富集的事实,更有理由令人确信,云象所呈的“金马碧鸡”,就是一种代表金玉之气的祥瑞吉兆。西汉方士推波助澜,仰望天空,观云察气,以望气之术赋予了这一目击事件理论化的内涵,将之建构为一种金碧其质、鸡马其形,代表金玉之气的“瑞气祥烟”。此后,“金马碧鸡”演绎为传说,载诸青史,流传至今。
(注:为了便于阅读排版,文章中注释省略,引用请参照原文。)
信息来源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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