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期 我不要面子的啊?
事实上,绵绵还真没什么办法。
一来,吴雨桐职务比她高,权限比她大,掌握的资源比她多,而且还是幕后大老板的亲裙带,就算自己带出来的下属,也多让着“吴总”三分,乖乖听任调度,何况是其他部门的人。
绵绵本想和之前的老板——也就是现在的挂名董事长——白心凝女士说说看,让她想想办法。可电话打过去,白老板正在马尔代夫享受宜人的阳光和海风,根本没有闲心来细听她说什么。
绵绵想到她之前还在公司时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好作罢。
再者,虽说她知道这是虚假宣传,但消费者不这么以为啊!同样的形式,在微商和保健品推销行业风行已久,是久经考验、被无数范例证实的、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宣传模式。公司里别说是吴雨桐招进来的几个亲信,就算原来公司里和绵绵一路风雨同行的老员工,也并不觉得绵绵的反对理由有多站得住脚。
而且目前这家广告公司提供的设计方案,从视觉上来说,真的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很有冲击力。
再加上这家广告公司在被绵绵一顿怼之后,立刻回去修改了方案。他们把其中令人感到过分武断的内容,统统换成了模棱两可的暗示,煽动性没有之前那么强,显得更柔和了,不容易让人排斥,也更意味深长,就连绵绵看了也挑不出刺来。
她又不是为争权夺利才和吴雨桐对着干,说到底还是为了公司,既然大方向已经定下来,她也就只好先跟着实施。
白瑾瑜提交的、在吴雨桐主导下实施的新计划包括很多方面,除了宣传之外,最重要的改动有两个,一是专营店面,二是供货渠道。
这两个可都是绵绵直接负责的部门,是绵绵这几年一步一步跑出来,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成绩。
现在忽然要改,而且期限还很短,真让她既心塞,又为难——心塞是因为要亲手毁掉自己这些年的积累;为难是因为,专营店面也就算了,无非是改变装修,但供应渠道可没那么容易解决。“美鲜”的供应渠道绝大多数是本市外围乡镇的个体户,当年都是她一个一个谈下来的,一点一点教给他们明确的收购标准,手把手带他们生产出符合“美鲜”上架要求的生鲜产品。现在每季度的例行抽查、踩点,绵绵还经常是自己抽空私下过去。
几年下来,大家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彼此很信任。
现在忽然要换供应渠道,大幅度增加进口商品,压缩本地生鲜的份额,减少订单量——而在这之前没有一点点预兆,也没有提前通知……生鲜农产品又无法长期保存,这样大的数量,又没有办法立刻找到其他商家分销……绵绵都能想到对接的农场、农户们听到消息后五雷轰顶、大惊失色继而暴跳如雷的样子了……
“唉……”她对着电话叹了口气。
距开会决定之后已经过去两天,她一有空就坐在办公桌前,电话打了挂,挂了打,始终没有谈妥。
有与她关系好的下属看不过去,问要不要干脆部门一人分几个,替她挡枪。
绵绵拒绝道:“开始是我谈来的渠道,现在出事了,就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像什么话!”
话倒是说得很英勇,但真到做的时候,绵绵只想当一只鸵鸟。人压力一大就容易有拖延症,绵绵也不能免俗,在这样的节骨眼就更严重了。看着日程表上的deadline一天一天临近,她急得像有烧红的铁鞋套在脚上,在办公室里团团转。
“你说……”没两圈就把自己转晕了,绵绵跌坐在办公椅里,戳了戳挂在显示器上的十厘米的迷你脂肪君,“现在还有没有办法,让吴雨桐不要减少本地产品,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进口商品?”
时至今日,她当然已经放弃说服吴雨桐保留原有经营路线了,但她还是希望能从其他方面稍微做一点儿努力,减轻点儿在退货方面的压力。
“你觉得呢?”脂肪君头也不抬地反问道。他最近天天跟着绵绵上班,绵绵已经习惯有一个迷你型的小宠物在自己的桌上跑来跑去。
虽然迷你型脂肪君说话也很冲,但绵绵意外地觉得他“因为可爱所以可以接受”,就连他干涉她工作的事情也可以不追究。有时候她还会忍不住和他搭话,问他意见——她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颜控没药医”。
绵绵也知道,吴雨桐心意已决,而且店面的面积是死的,设计再好,也不可能增加两倍的货架陈列量,保留原有本地进货量根本是痴人说梦。但被脂肪君这样当面打击,她还是觉得不甘心,“啧”了一声说:“烦。”
于是她站起来又要转圈。
脂肪君呵呵道:“离下班还有五分钟,你与其烦恼这个,不如烦恼一下等会儿四十分钟快走该怎么熬过去比较好。”
从脂肪君到绵绵家的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对绵绵进行“健康大改造”,饮食全部控制,并且要进行每天例行的身体锻炼。
绵绵超讨厌锻炼。
一听脂肪君这话,她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拿手机看时间,继而赶紧在椅子上坐下,把身体伸展开。
脂肪君看她像棉花一样伸展开,鄙夷道:“承受力也太差了吧,都第三天了,该习惯了。”
“我习惯。”绵绵摆出一副死人脸,“我已经接受现实了,我在保存体力。”
白绵绵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现实。
然而不是她不坚定,实在是敌人太强大。
她当然一听脂肪君提到“锻炼”两字就知道大事不妙——脂肪君管理饮食的细致严密程度她可见识了,但是因为他的烹饪手艺太好,让人很难产生抵触情绪。
但如果这种认真劲头用在运动训练上……
啧……简直一想就要了老命了。
在此之前整整二十五年,绵绵从来没有自主运动过!Never!就连体育课她都是能混就混,各项体能测验全靠老师给的同情分,跑800米几乎有半程都是靠走的,然而即便是走,她还是累得虚脱了三天。
脂肪君大抵知道她的性子,最开始准备温顺煮青蛙,循序渐进,安排一些轻松有趣味的项目,比如:快走二十分钟可以免费使用脂肪君的瞬间传送,又或者做十六个卷腹运动可以多吃一块肉,诸如此类。
然而绵绵在保持静止方面,有着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敏锐和精明,一眼就识破了脂肪君的诡计,她坚定地表示:“要我动一下,我宁可不吃饭!”
无奈之下,脂肪君呵呵一笑,直接来硬的,利用契约接管绵绵的身体,控制她在夜晚的公路上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暴走了四十分钟。
整整四十分钟!那场面简直不堪回首。
前十分钟路程,绵绵尚能自主呼吸。
脂肪君一面控制她的双腿像风火轮一样飞速向前——嗯,风火轮只是绵绵内心的形容,并且遭遇了脂肪君毫不客气的“就你这爬行速度,哪吒大大听了都想打人”的吐槽,一面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教她呼吸的方法:“保持平稳呼吸,两步呼,两步吸,用腹部呼吸,感受到空气进入横膈膜的感觉……横膈膜在哪儿?你没学过高中生物?你是人类还是我是人类?你问我人类的横膈膜在哪儿?就是腹腔和胸腔的间隔!”
绵绵累得想骂脏话,然而她呼吸急促,无法连贯,只能走两步喷一句,战斗力大幅下降。
她喷一句,脂肪君能回三句,再带五句动作指导。整个画面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我×你大爷。”
“我没有大爷,你可以选择我本尊。脸红了?知道脸红就好,做个文明人类,说话不要那么糙——好,记住现在迈步的感觉,脚不要拖在地上,腿要抬起来,抬头挺胸收腹。明天或者后天我会让你自己走。”
“我不。我×你大爷。”
“跟你说了我没有大爷。自己走的时候可以适当自己调整速度。走不走?”
“走走走走,我走还不行吗!我×你大爷。”
然而十分钟过后,绵绵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真的只剩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就算脂肪君在一旁不断地给她讲解呼吸要领也不管用,脂肪君不得不一并接管了她的呼吸系统。接下来的时间,在绵绵的记忆里无比漫长,她没有办法说话,没有办法自主运动,全身数万个毛孔不断往外像喷泉一样地冒汗,脑中只有四个字:我要死了。
当然她并没有死。
她非但没有死,还获得了一晚上的好睡眠。
不得不说这得益于脂肪君对她的“高压强制运动”。
绵绵承认,脂肪君最少对于她的身体的确非常了解,安排的运动量,恰恰卡在让她痛苦得快要死掉,但又并不会死的边缘线上。并且她一停下来,他立刻就知道她哪里会酸,哪里会痛,阻止她道:“不可以坐下来。”——绵绵一停下脚步,整个人就往地下倒,被脂肪君拎住了。
绵绵才不听呢。
经过了整整40分钟的折磨,她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我要立刻躺下”。如果不是喘不上气来,她一定大声喊出这句话,而且要每个字后面都带个感叹号。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目前她的肺部功能只能支持她像蚊子一样哼哼道:“滚,让我躺……”
脂肪君提溜着她说:“拒绝。你现在躺下,之前40分钟就全浪费了。”
“就让我浪费……”
“我拒绝。”脂肪君拽着她往前走,硬要她自己迈开脚步缓慢前进。
“为什么?!”绵绵悲愤道,“明明是我自己的身体!”
“但这40分钟是我的劳动。”脂肪君冷漠地回答。
好有道理,绵绵竟然觉得无法反驳。
于是她只能耍赖道:“我不管,让我多走一步,不如让我去死。”
脂肪君挑眉道:“不切实际的狠话没有意义。赶紧动起来,早点儿放松完我们早点儿回家。”
“我不!”绵绵负隅顽抗道,“我不是放狠话!我说真的!让我动不如让我死!”
“说真的?”
“真的。”
“那好吧。”脂肪君忽然松开手。
“啊?”他这样干脆,绵绵倒反应不过来了,整个人一下瘫软下去,眼明手快地扶住一旁的行道树才好歹没有跌倒,“你……”她看到他似乎在进行什么奇怪的、不属于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仪式,“你这是干什么?”
“召唤术。”脂肪君在酷炫得近乎浮夸的动作和念得飞快的咒语中腾出三个音节回答她。
绵绵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召唤……什么……”
“黑白无常啊。”脂肪君回答道,“你不是要死吗?”
“不不不,你等一下!”绵绵扑上去拽他的手打断他。
脂肪君没有停止动作,反而柔声安慰她道:“你别害怕,这个和你自己自杀不一样,是直接作用于灵魂,速度很快,而且不疼。”
“不是这个问题!”
绵绵大骇。
她知道脂肪君一贯言出必行,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一会儿怕是真的会跳出来一对黑白无常,挥舞着追命索勾她的魂。
绵绵能怎么办?她当然只能赶紧服软啊:“你住手!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不想死了?”脂肪君挑眉。
“不!”绵绵看他动作没停,根本不敢松气,“我不死!我要活!”
绵绵到底还是怕死。这一番惊吓过后,她乖得像一只绵羊,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连脂肪君给她做肌肉放松时,她都忍着扎心的酸痛,咬牙不乱叫唤。
接连几天绵绵都心有余悸。
她总觉得自己脑门上顶着把达摩克利斯减肥剑,只要她稍微不服从组织安排乱说乱动,那把剑就会掉下来。尽管她嘴上还是火力全开,身体却非常忠实地按照脂肪君的安排行动。
脂肪君对她这样的温顺很满意。
今天走完40分钟之后,脂肪君破天荒地奖励她一块巧克力。
“真的能吃吗?”惊喜来得太突然,绵绵被砸得措手不及。
脂肪君点头道:“可以,偶尔有一两次‘放纵餐’对身体和心理都好,而且这是无糖的黑巧克力,加的脱脂奶。”
听到“无糖”的时候,绵绵把巧克力放到了嘴里。
满嘴都是苦的,但也比较香醇。
“我总觉得这巧克力比我平时吃的香。”黑巧克力毕竟也是巧克力,绵绵还想以后也能吃到,所以评论得比较友善。
“因为它很贵,用料很好,而且你这几天的餐食我都严格地控油控盐,味觉比之前敏感。”脂肪君并没有察觉到绵绵话里的讨好意味,客观地解释道,“感谢我吧,把你从悲哀的味觉刺激中解救出来——现在你站到秤上去。”
“啊?”
这么突然?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
绵绵最讨厌上秤了!
但她并不敢反抗,只能小心翼翼地站上去。
然后——“天哪!真的瘦了啊!”绵绵看着秤上的数字,不禁惊叫出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瘦了五斤多?!好快!和做梦一样!”
“少见多怪。”脂肪君翻了个白眼道,“方法科学,当然事半功倍——愚蠢的人类,学着点儿。”说着伸手弹一下绵绵的前额。
绵绵沉浸在自己神速瘦了五斤的喜悦中,根本没抽出空来计较“愚蠢的人类”这种称呼。
绵绵飘飘然着,口便没了遮拦,眯着眼美滋滋地把小火车一溜溜地跑起来:“行行行,你牛,你狠,你厉害。”转头一看脂肪君面露得色,她又有点儿不爽,立刻改口道,“不过,谁知道是暂时的还是真有效——我吃减肥药多半第一周都能减个三五斤呢,别过两天反弹嗖嗖的……”
脂肪君脸色一沉,说道:“过来拉伸放松。”
绵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原地跳起来,叫道:“啊?别啊,我都瘦了五斤了,求休息一天……”
“休息了反弹算你的算我的?”
“算我的!”
“算你的也不行。”脂肪君拽着她的后颈,严肃道,“我可是签了契约的,一个神仙带你区区一个凡人减肥,还让你反弹了,我的面子往哪儿放!起来!”
绵绵妄图耍赖。
绵绵努力挣扎。
绵绵负隅顽抗。
绵绵偃旗息鼓。
事实上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绵绵早已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脂肪君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知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命运都不会改变,只能在不影响生命财产安全的前提下,占一点儿口头便宜。
脂肪君双眉一挑,她就萎了。
绵绵撇着嘴把瑜伽垫摊开,哼哼唧唧地蹲下去开始做拉伸。这是有氧运动之后的惯例,每天都要做。
拉伸和放松肌肉,听上去蛮轻松,但都是文字的骗局!
“拉伸”的动作明明看着很简单,做起来身上却又酸又痛,脂肪君还在她身后虎视眈眈的,只要她的动作稍一变形,他就发出威胁的冷笑。
至于“肌肉放松”……根本是写作“放松”读作“酷刑”:脂肪君用一个类似擀面杖、表面有凸点的器具,不停地在绵绵的腿上滚来滚去,所到之处无不激起她一阵悲惨的哀号。
今天尤其——
“嗷嗷!”绵绵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像一条刚被甩上案板的鱼那样疯狂弹跳,随即立刻被脂肪君弹压下去,但她嘴上仍不停道,“你这是公报私仇!就算你是神仙也不能这——嗷!”
“你说我不能?”脂肪君问。
“你能你能,你最能了,你什么都能!”在疼痛面前,绵绵毫无骨气,求饶道,“轻点儿轻点儿。”
“你说我公报私仇?”
“没有没有,你大公无私!”
“你说我和那些减肥药没两样?”
哦,敢情在这里等着呢?
绵绵没中计。
诚实地说,她心里是有点儿虚的:体重忽然下降的狂喜和无法抵抗的反弹带来的失落,她经历过太多次,无可奈何地养成了“暴瘦过后等反弹”的条件反射。虽然脂肪君总说,他的方法是最健康有效的,不仅能减轻体重,还降低体脂率,调整身体的基础代谢,基本不会反弹,但绵绵被忽悠过太多次,对一切标明“不会反弹”的减肥产品,都抱着无法相信的态度。
脂肪君见她不答,“啧”一声。
绵绵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从地上跳起来,道:“不不不,不一样!”
脂肪君又“啧”一声道:“我让你少吃了吗?”
“嗯……”绵绵想了一秒,诚实地回答,“这个倒没有。”
脂肪君的方法和节食方法不同,并不需要过分控制饮食。相反,绵绵每天还吃得挺多,不但三餐正餐一餐不缺,早上十点、下午四五点和晚上八九点还有点心,头两天绵绵还吐槽道:“明明是减肥,一天到晚吃吃吃就没停过,能不能行?”
“我让你拉肚子了吗?”脂肪君又问。
绵绵赶紧摇头道:“这个真没有。”
脂肪君的方法和减肥药不一样,让绵绵进得流利,出得通畅,既通畅又准时——这是绵绵最近三年来最佳的体验。
“我让你呕吐了吗?”脂肪君继续追问,“我让你失眠心悸了吗?”
绵绵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就差没有甩下来,说:“必须没有!”
除了肌肉运动导致的肌肉酸痛之外,绵绵没有任何其他不适——就连这些酸痛,都被脂肪君每日的拉伸和放松按摩调节得很好:虽然过程的确痛不欲生,但也的确效果拔群。
“那你凭什么说我和减肥药没两样?”脂肪君问。
“嗯……”
绵绵无言以对。
她自己是认真工作的人,最近她恰恰正面临工作方法和工作成果双双被人否定的艰难局面,完全明白这有多难受,所以她立刻就后悔自责起来。尽管脂肪君的语气听上去并没有比平时臭,但她就是觉得不对劲,连忙手脚并用地从瑜伽垫上滚起来,问道:“你生气啦?”
“没有生气。”脂肪君一如往常地冷着脸,一如往常般暴力地把她揪到餐桌面前让她吃沙拉,说道,“伟大的神仙并不会和愚蠢的凡人生气——快吃,吃完去洗洗,十点半之前给我滚到床上睡觉去!”
绵绵偷偷抬眼看去,脂肪君的脸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冷漠”,显然是不高兴了。
作为现役资深颜控大花痴,绵绵最见不得美人不高兴,尤其还是被她自己冤枉了的美人,于是她连忙换上低姿态可怜兮兮地拽他的袖子,叫道:“脂肪君。”
“什么?”
“不要生气嘛……”
脂肪君瞪她一眼。
绵绵瑟缩了一下,立刻不依不饶地变更策略,继续道:“好好好,你生气你生气,就算生气也很正常!如果是我,工作努力,效果卓著,不但没有奖励,还天天被客户怼来怼去,还被拿来与行业蛀虫相提并论,我也是要生……好好,不说了。”绵绵看脂肪君非但没被哄高兴,脸色还越来越差,赶紧打住话头,“总之都是我的错,不好意思嘛……你大神仙有大量,不要和我一个普通人计较好不好?”
她是跑市场出来的,在外面接洽业务,什么样的人都要应付,关键时刻突出一个脸皮厚、姿态低,所以特别能拉得下脸,特别能认错,特别能哄人。
脂肪君没两下就扛不住了,嫌弃地“啧”一声道:“滚,没脸没皮的。”
绵绵犹如发现新大陆:“哇哦,也有你叫我滚的一天啊!不生气啦?”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脂肪君这么说,脑袋后面直立的毛发却渐渐耷拉了下来,“我只是觉得,就算是普通人,也应该能够分清最基本的‘好’和‘坏’——你的愚蠢再一次震惊了我,就这样。”
如果是平时,绵绵早炸了。
但今天她自知理亏,只好低声下气道:“那以后我会尽量少冲动,多思考,努力变聪明一点儿的……”
“呵。”
“怎么?”
“凡人一思考,神仙就发笑。”
“喂!就算我犯了个傻,但我已经道歉了啊,你还这么追着我怼,作为神仙你的心眼也太小了吧?”
“我追着你怼?”
“没有没有。”绵绵吃完沙拉,生怕脂肪君一个怒从心头起,又给她加两组睡前瑜伽,赶紧认怂道,“您从来都理性思考,客观陈述……”
“嗯。”脂肪君满意地点头,理性又客观地说,“愚蠢是你生命的基本属性,想要改变恐怕比减肥还难。不过有志气总是好的,不要太担心。”脂肪君微微一笑,“你的神仙容忍你的小智障。”
他的语气俏皮得能飞上天,甜得不得了。
绵绵被这番话击中心脏,脸腾地就热了起来。她不敢再看脂肪君的脸,飞快地逃去睡觉。
接连几天,绵绵都多运动,睡得早,晚上回家没加班,结果就是:过量的工作堆积如山——从开会做出决策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五天,绵绵还没有成功地联络过那些即将遭遇退订的供应商……
与她的拖延相比,白瑾瑜、吴雨桐他们那边简直称得上是紧锣密鼓:店面改造的方案,这一周就已经出了初稿,修改、调整、确定之后,就要清仓,然后着手装修——最多三个月,“美鲜”就要走上完全不同的经营轨道了。
也就是说,最多三个月之后,绵绵的供应商们的销售渠道就要遭遇重大变动。而这么严重的事,绵绵却拖了足足五天……
连她都觉得这不太像自己——她明明应该是个雷厉风行、办事效率超高的人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一天训练之后,绵绵瘫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对脂肪君求助——虽然她不喜欢让别人插手自己工作的事,但最近她与脂肪君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训练,大大地增加了和脂肪君之间的情谊。
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脂肪君的确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求助对象:他思维敏锐,看问题通透,而且手眼通天。“神仙自有神仙的办法”——绵绵渐渐已经开始对他有一些“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盲目信任了。
但这一次,脂肪君没有接绵绵的茬。
绵绵以为他没听到,又问了一次:“神仙大大,为什么会这样啊?”
“你问我?”
“嗯嗯。”
“我不对你的工作发表评论。”
“哎!不要这样嘛……”绵绵赶紧示弱,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揪住他的袖子道,“请神仙大大指导我,这总行了吧?”
“因为你脑子笔直,思路不拐弯。”脂肪君冷漠地说道,“对于想做的事,你就闷头往前冲;对于不想做的事,你就当鸵鸟,缺乏在困境中求生的精神和坚持到底的意志力。”这么说着的时候,脂肪君正好投喂完绵绵一盆沙拉,他把空的沙拉盘收进厨房,并且朝绵绵扬了扬眉,留给她一个讥讽的背影。
他扎着围裙显得腰好细啊——绵绵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被脂肪君怼了,她自知理亏,但被这样当面攻击总归还是不爽。她想要反驳,看着脂肪君挺拔的背和纤细的腰,又不舍得口吐恶言,只好扭捏道:“那绝大多数人不都这样……”
“绝大多数人?”脂肪君冷哼道,“绝大多数人都考的普通一本二本,你为什么要去上985?绝大多数人都乖乖投身大企业,你怎么就投身起手十个人的小公司?绝大……”
“行行行,打住,打住。”绵绵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就知道一定会被怼,所以赶紧投降道,“那我不是没有办法嘛……”
“没有办法?”脂肪君斜眼问道。
绵绵心虚,不应声。
脂肪君随意一抬手,身旁立刻出现浮空小屏幕,显示出绵绵的网络社交媒体,日期是脂肪君出现的前两天,配图是绵绵肉肉的脸颊、手臂和小腿,上边的文字超丧:这一身肉我已经拿它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脂肪君又一抬手,屏幕画面随即切换,是绵绵站上秤显示重量减了五斤时的欢呼。
脂肪君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是没办法?还是没想办法?”
绵绵鼓着腮帮子,心道:如果我脑子这么灵活,我怎么也得先想想对付你的办法。
但她很快认怂道:“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话一出口,脂肪君快速脱下围裙转过头来,绵绵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戏,连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用最可怜最柔软的声音说:“是我请教你的,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说你手伸太长打扰我工作的!……神仙大大,行行好,给支个招呗?”
脂肪君说的办法,绵绵不是没有想过,那就是:找其他销售商,把自己“吃不下”的货物分销出去——这是常规的思路之一,也是绵绵脑海中最早想到的几个方案,但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一个市场上分蛋糕……”绵绵解释道,“哪个不是竞争对手?这些供应商都是我自己一点点磨合出来的,产品既干净又新鲜,而且还送货快、包装好,凭什么让别人坐享其成?”她皱眉,一脸的不情愿,“何况现在这个城里有竞争力的生鲜销售,只有‘美鲜’是纯私人资本,规模本来就比不过‘国字头’,抗风险能力也更弱,就靠着过硬的商品口碑才活到现在,我要中间牵线,不就是把核心竞争力递到别人手里吗?那还优化什么结构,调整什么路线,直接躺下等死好了。”
“你对‘美鲜’倒挺忠心的。”脂肪君凉凉地说。
“那当然啊,毕竟……”
毕竟一出大学就到了这里,从十个人的一间皮包公司模样的小作坊好不容易拉扯到占市场份额第三的大公司。何况,同事里还有自己最喜欢的人。
“但‘美鲜’对你呢?”脂肪君打断她。
绵绵突然就哽住了。
这怎么说呢,在成为股东、进入决策层的时候绵绵真是开心。白瑾瑜为此还专门给她举行了庆功宴,虽然到了地点,她才发现他还一并请了全公司一大半的年轻同事,并不是她所期待的“气氛旖旎的一对一”饭局,但她还是开心得差点儿原地飞升。她总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告白成功,获得“工作生活都协调,互相扶持好伴侣”一个,胜利开启人生第二章。
然而她的告白再次失败了,现在又空降了个吴雨桐,就“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了。
脂肪君天天就跟在她的身边,她也不能像忽悠母亲或是忽悠闺密那样,忽悠他说:“一切OK,我好着呢。”
愣了片刻,绵绵委屈巴巴地说:“老员工对公司忠诚度高,总不能说是错的吧……”
“如果你是二战之前的德国人,面对纳粹你也这么说?”
“……也没那么严重吧?”
“没有契约精神,断人生路,还不严重?”
“嗯……有违约金……”绵绵被逼得无路可逃,只好如此说道。
“这个时候你和我说违约金?你们那点儿毛毛雨的违约金够给人塞牙缝吗?人家为什么愿意担着风险和你签这合约?你……”
“行行行。”绵绵赶紧投降道。
供应合同都是她谈的,说到底,是消费了城郊农民对她的信任。
想起每次都往她口袋里多塞两个土鸡蛋、专门把尖儿留给她尝鲜的大婶大妈们,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一下就站在正义与邪恶的边界线上了……
“你让我想想。”她只好说。
“想到什么时候呢?”脂肪君显然打定主意绝不放任她的拖延。
“就这周,这周之内我一定做出决定。”绵绵咬牙回答。
然而情势并没有给绵绵多的时间。
只第二天,供应方的电话就追到她办公室里来:“绵绵啊,你们公司是不是有变动啊?下一个月菜还要不要送?”
来电的是周婶。
绵绵不用看号码,光听声音也知道,她立刻绷紧了后背。
周婶是城郊农业大村汀河村的村支书,当地的农产业带头人。当年就是她鼓起勇气,第一个和绵绵签了供销合同。
这是个很精明的农村妇女。
她就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她的村子,她为人既敏锐,又精明,而且正直又爽利,说话从来有一句是一句。只要是对的事情,哪怕面对镇长甚至是市里的领导,她也敢毫不犹豫地提出来。因此十里八乡有了不平事都爱找她,她在附近的声望很高。
被周婶认可之后,绵绵明显感觉自己在乡镇的工作,比刚起步的时候轻松顺利多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周婶是个最好的合作者,但一旦站到对立面的时候,杀伤力自然也格外大。
绵绵怎么可能不紧张。
说不想拿话搪塞过去是骗人的——绵绵一听到对面这熟悉的女低音,下意识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想办法忽悠”。然而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周婶又不傻,她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显然是已经听到了风声,如果绵绵胡乱找借口,反而显得心虚。
绵绵深知道,和“国字头”的渠道比起来,无论是“美鲜”,还是她自己,都没什么优势。当年能用最低的价格和最优惠的条件拿下这样的合约,靠的只是她一次又一次亲自上门坚持不懈的热情,和以心换心的真诚。
不能继续合作是一回事,因此失掉做人的风骨是另外一回事。绵绵可不想因为公司的政策变动,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她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向周婶把公司的情况说了——当然,措辞比较柔和委婉。
周婶听了当然不高兴,说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拖到在这个时候才说?让我们怎么办——如果我没有打电话来,你是不是还不打算说了?”
绵绵赶紧道歉,花式地说对不起。
“……这个方案我也是不同意的。但新领导上任,硬要推这个,我说了她也听不进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当时她已经和其他人一起,绕过我做了决定……”绵绵耐心地向她解释。
“你们公司里面怎么样,我可没兴趣。”周婶擅抓重点,立刻打断她道,“我就想知道,以后这菜和肉还要不要了?”
绵绵咬了一下舌头,这可急了,话说得造次了,理论上来说,不该对合作方说公司内部的分歧的。
“我的意思是……”绵绵赶紧改口道,“我并不是故意想要隐瞒……”
跟着她来上班的五厘米脂肪君,从他睡觉专用的笔筒里钻出来,在她对面挑了挑眉。
绵绵心虚,又说:“之后没有及时告诉您,是因为想要先试着找一找有没有其他合适的分销商——毕竟主要是我这边的问题,让您跟着担惊受怕,我觉得不太过意得去。”
这并不能算是很好的理由,绵绵还是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但好歹,周婶并没有直接挂电话——要知道,绵绵刚与周婶接触的时候,周婶“挂电话+屏蔽号码”的组合拳,可真把她打了个满头包——并且,在一连串没有被打断的训斥之后,周婶心情显然稍微好了一点儿,语气平缓下来道:“下次可别再藏着掖着了。你个刚工作几年的小丫头,能扛什么事呢?”
绵绵赶紧附和她,好话又说了两三箩筐,才好歹把她安抚下来,并且承诺她:会尽快找到合理的解决方案,给她一个让大家可以接受的答复。
挂掉电话,绵绵整个人像被抽掉脊梁骨一样瞬间瘫软在办公椅里,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汗湿透了。
“开始找其他分销商了?一定会尽快找到合理的解决方案的?嗯?”脂肪君从电脑屏幕后面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嘲讽地问她——头顶上的呆毛晃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此时如果脂肪君是正常版本,绵绵说什么也要跳起来顶两句嘴,但面对脑门上还顶着呆毛的小小一只脂肪君,她就没了脾气,只虚弱地举了举手做投降状:“祖宗,你饶了我吧。”
“嗯,我是无所谓。”脂肪君显露出难得的好脾气,说道,“你得问问你的供货商们能不能饶了你——不过你放心,你被他们五马分尸的时候,我会帮你把尸体凑齐的。”
噫。
绵绵幻想了一下那个场面。
虽然是21世纪,但城郊的文明法治程度……还真就很难保证矛盾激化后,类似的事件一定不会发生……
绵绵揉了揉额角,认命地拿出手机找其他渠道的电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