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开年至今,某种程度上,很多中国高校经历了一场地震。
从陈小武到沈阳、张康之,四个月时间里,三位知名高校长江学者相继爆出性骚扰丑闻。高校性骚扰,如同长久以来隐藏在房间中的大象,突然在公众面前显露出了庞大的轮廓。
这是继2014年厦大博导吴春明诱奸女生之后,这个话题引发关注度最高的一次。94所高校的学生向校方递交联名信,要求建立防治性骚扰制度。陈小武事件之后,教育部也第一时间发声,表示“将会同有关部门,认真研究建立健全高校预防性骚扰的长效机制。”
而在一个个具体事件爆发之前,早已有研究者对中国高校存在的性骚扰问题进行过深入调查——他们当中,有从2014年厦大吴春明事件就密切跟进的调查记者,有历时半年、用6000多份问卷描绘高校性骚扰状况的公益人士,有在校期间进行独立调查的大学生,也有中国“me too运动”的发起人。
高校性骚扰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一个个黑暗的故事,他们更希望透过这些故事,找到通向光明的方向。
以下是四位做过中国高校性骚扰调查的研究者口述。在他们讲述的最后,我们也梳理了过去五年间经媒体报道公开的高校性骚扰事件。16起事件中,经校方/警方调查证实的为7起,并对涉事教师进行了处罚。5起事件中,校方表示严肃调查,但公开渠道尚未查到后续调查结果。1起事件爆料微博被删除,1起校方初步调查称教师行为未有不当,没有公布后续调查。沈阳、张康之事件仍在调查过程中。
文 | 陈墨 实习生 刘楚
编辑 | 金石
1
“哪些人在进行校园性骚扰,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2016年,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大三。那年春天,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星期,就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在校园里遇到性骚扰的爆料。
对于这些骚扰事件,不管是爆料者还是围观者,表达出来的大多是情绪非常激烈的指控,我一直对社会话题很感兴趣,就很想知道——在大学校园实施性骚扰的究竟是哪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在学校论坛上发了“悬赏令”,希望有过被骚扰遭遇的同学与我联系。很快,我和助手从北师大论坛(蛋蛋网)、微博、微信朋友圈等渠道,用不完全统计的方式查到了60起性骚扰案例,时间跨度从2007到2016年,对于这些案例,我们通过当事人和保卫处进行了核实,可以保证都是真实的。
信息发布后,我按照收集案例中发生性骚扰的区域、在校园地图上做了标注,做出了一个“北师大防狼地图”,在这张图上,有两个区域分别发生过5次以上的性骚扰事件。
这两个区域,一处缺少监控与照明系统,只有少数女生从这里走。另一处是距离东南门最近的教学楼,东南门24小时开放,而且没有安保和门卫,从作案到逃离校区,时间不会超过5分钟。
这些都会导致对骚扰者的抓捕很难进行。我还参与过一次保卫处对骚扰者的抓捕,但最后没有抓到。其实,参与抓捕,我是存有点“私心”的,想在骚扰者被警察带走之前,打个“时间差”简短地聊一聊,可惜一直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骚扰者被送到派出所以后,往往批评教育,一天后就被放走。我只能通过同学描述、调取案发时的录像,还有阅读文献来试图接近这个群体。
综合我的访谈和调查,对这些骚扰者也能有一个粗浅的画像。我发现,在大学实施性骚扰的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一类是非常底层、得不到关注的人,一种是拥有一定的权力的人。
前一类人实施骚扰的方式,多数以露阴、窥淫、纠缠搭讪为主。他们有一定的共性,往往个子不高,被抓住以后非常羞涩,有的几个月不换衣服,甚至能闻到强烈的异味。
一个保安跟我说,他确实认识一个几乎每天来找女生搭讪的男人,他能够理解这个人的心情。因为自己也是外来务工,收入很低,和那个人一样,属于不会被女孩子瞧得起的类型。这名保安说,如果对方真的做出露阴、窥淫一类的行为,他会抓,“(如果只是)每天搭讪,只要他行为不过界,我还是闭一只眼吧。”
其实这也和北师大一直以来的宣传有关。在对外自我宣传中,北师大惯于强调这里悬殊的男女比例,释放出一种在北师大找女朋友成功几率更高的信号,但对于性骚扰者来说,也意味着这里更适合下手。
我接触时间比较长的,是一个本校学生骚扰者。那是一个大二男生,在教学楼的女卫生间里窥淫,被抓了出来。他来自农村的特困家庭,恋爱史一片空白,上大学以后接触到黄色网址,从此无法自拔。在校方建议下,他主动退学回家重新高考,我通过一张快递单找到了他的电话号码。
拨通电话说明来意以后,他反问我:“怎么就盯着这事儿不放呢?”过了一会儿,男生的母亲把电话打了回来,她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个研究,求我放过她的儿子,抱怨校方太过苛刻,说孩子一直很乖的。后来带着哭腔问我:“同学,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孩子上了两年大学,就变成了这样?”
这个问题我没能回答,但在我的调查和思考中,也有一些答案——这些人在外貌和经济阶层上往往是不受异性欢迎的类型,以往与异性的交往中,也有过失败的经历,就越来越不知道如何与异性相处,越来越自卑,到最后,往往会做出一些越界的行为。
而另一类人的状况却截然相反。
2016年6月6日晚上,有学生向我举报,我校某学院副院长S教授性骚扰了自己的朋友。第二天晚上,我会见了这名被骚扰的女生和她的男友,了解了情况:
大约一个月前,这个女生下课取自行车时,代课教师S教授上前搭讪,加了她的微信。之后,S教授多次试图邀她去KTV或者茶馆,女生担心一直拒绝会影响课程成绩,最后决定还是去见一面。在茶馆包厢,S教授与女生握手两三次,之后又五次试图强行拥抱女同学,并且亲吻女生的脸和脖子,女生一直拒绝,S教授依然索抱。
和普通的性骚扰不同,当性骚扰者是学校里的老师、拥有权力关系时,取证和反性骚扰就变得困难得多。为了拿到有效证据,一位女生自告奋勇去充当卧底,我和她订了一个原则,不勾引、一定要坚决反抗,我们把这次行动取名为“黄雀行动”。
这位女同学添加了S教授的微信,称有意向申请国外某方向的研究生,希望S教授能推荐几本相关的书。S教授聊了几句,便让女生把自己的照片发给他,之后在当天约女生去茶馆喝茶。
我给这位女同学配备了针孔摄像机和带摄像功能的手表,我和几位男生等在茶馆不远处,以“收作业了”为暗号,万一遭遇不测,就冲进去解救女生。
在茶馆,女生的遭遇和举报人有些类似,没聊几句,S教授试图拥抱她,女生坚决拒绝,S教授不高兴了:“你这还是要去国外留学的人,一点都不open,国外都是这样的。”之后,他的态度冷了下来,拿起女生佩戴的手表仔细观察以后,没有再进一步动作。
我把这些材料交到了学校纪检委,2016年8月31日,北师大通过官方微博回应,学校已于暑假前启动调查。就在那一周之内,我又接到了关于S教授的另外三起举报,最早的已经在十年前,四五个举报者排着队去纪检委做旁证,我们的诉求是,将S教授从北师大教师队伍里除名。
后来,我把所有的调查结果写成了一篇报告,取名为《沉默的铁狮——2016年北京师范大学校园性骚扰调查纪实报告》,因为北师大地处铁狮子坟,我希望这份特殊的报告能打破这份沉默,形成力量。
报告发出后不久,东南门就进行了改造,在地图里标注的性骚扰事件的高发区域也安装了报警装置。不到一年后,2017年4月25日,北师大人事处发布处分,将S教授调离教师岗位,从二级教授转为出版编辑序列。
作为一个个体,我想我的报告已经取得效果了。
现在我已经毕业了,但仍在关注相关事件。今年,高校性骚扰学生事件频繁曝出,事件中的主角也都是“有权力的人”,改变这种状况需要有更多的约束,制度约束以及自我约束,特别是后者,男性需要学会真正地去尊重女性。
我曾在一个PUA群里卧底。PUA(Pick-up Artist)俗称“泡学”,是一种教男性用各种话术和方法迅速“搞定”女性的课程。在这个交流把妹技巧的群里,我见到了一个平日里在学校“德高望重”的师兄,而他最引以为傲的谈资是,自己成功睡了多少个女生。
2
“什么样的骚扰算性骚扰,
以及高校应该做什么?”
2016年,我开始做《中国大学在校生和毕业生遭遇性骚扰状况调查》的时候,没想到能有这么多人回复。我们最初在网上发放问卷,第一天就收到了1000多份回复,几天之后,收到了好几千份。
最终,我们收回了有效问卷6592份,有580人留下了电子邮箱,邮件联系以后,我们收到了几十份详细的当事人口述。这可能是到目前为止,我国样本量最大的一次性骚扰调查。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性骚扰的实施者中,半数为同学及校友,学校上级占9.1%(以人次计算)。其中,经历过性骚扰的人,有12.4%感到严重影响了人际关系和交往,1.9%有过自残或者自杀的倾向或行动……
调查中最夺人眼球的一个研究结论是——“中国大学生7成遭受过性骚扰”。因为我们的调查对象是在校大学生和毕业生,但时间却不仅限于在高校期间,而是涵盖整个成长过程,因此,这个比例看起来会非常高。而这个结论也引发了一定的讨论,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怎样的骚扰才算是性骚扰。
在我们的定义中,讲黄段子等“性别骚扰”也是包含在其中的,很多人对此并不认可,但是,事实上,这是同学、校友间,最常见的性骚扰形式。
一个女大学生在邮件中向我们讲述,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是与男同学约着夜跑,结果,一群人在底下留言,“男生为什么要这么晚了约你出去夜跑呢?因为夜(约)跑(炮),跑完之后可以去宾馆了”,“呦,夜(约)跑(炮)去了?”这让她感觉又恶心又生气,把留言的人都拉进了黑名单。
而另一种发生在师生之间的骚扰会更难界定,因为当事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骚扰了,也不知道该去跟谁说。
比如,在学校的游泳课上,有学生被老师摸了隐私部位;还有在技校的按摩课上,所有女生被要求脱到只剩内衣内裤学习按摩,这种肢体接触让她们不舒服,但又好像是课程所需;还有前些年爆出的,体育课老师疑似在教乒乓球时,把手放在女生胸部附近。
对于这种骚扰,有的高校学生自发组织了防治校园性骚扰小组,我们也在帮助其中的一个调查一位因为搂抱、摸脸被学生举报的老师。
其实,做调查并不只是为了展示现象,比现象更有意义的是解决问题,更好地保护被骚扰群体。但这一点在现实中的状况的确不容乐观。
我们在调查中也发现,遭遇性骚扰以后,超过一半的人选择了沉默或忍耐。真正向校方或者警方报告、报案的人不足4%,其中,对警方处理表示满意的不到四分之一,对校方处理满意的约占五分之一。也就是说,每100个被骚扰的人中,只有不到1个人能得到满意的处理。
同时,在调查问卷中,对于“你所在的学校是否有关于防治性骚扰的培训/讲座/课程”的问题,选择“有”的人只占5.4%。
在做研究的同时,我们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信息公开条例》的相关规定,给113所211高校去信,要求公开关于校园性骚扰投诉和举报等问题的情况。结果只有16所高校真正回复了我们,共计只接到3起涉嫌性骚扰的投诉和情况反映,只有13所高校开展了防治性骚扰的教育,没有高校有专门处理性骚扰的部门或流程。但我们在研究中发现,有超过四成的性骚扰在校内的公共场所发生。
做这个报告的过程中,我最大的感觉是,人们太需要被教育了。女性要变得更强大,学会保护自己,被各种“霸道总裁”剧洗脑的男性也要学会尊重女性,甚至一些家长,对孩子保护的缺失也到了无知的地步。因为反馈的邮件中,有人说小时候去父母朋友家过夜,裸睡在叔叔阿姨中间,夜里被猥亵。之后再见到那个叔叔,她本能地抗拒被抱,还被家长批评不懂事。
当然,事实也不完全是令人绝望的。我们调查的样本也说明了这一点,93%的问卷来自27岁以下的年青人,71%的受访者年龄在18-22岁之间。我们组织的“一人一故事”剧场,鼓励在场者讲出自己被性骚扰的故事,原本担心没人上台,没想到在场的年轻人们抢着去讲。
今年,从陈小武到张康之,高校性骚扰越来越多地爆出来,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受害者们也互相鼓励着,愿意把这些事情说出来。
这份报告做完以后,我牵头成立了广州性别教育中心,现在和其他公益人士合作,在帮助一些被骚扰者的同时,也在编写剧本、拍摄反性骚扰题材的纪录片。前不久的五四青年节,我们把这份调查报告和一封倡议书寄给了教育部和112所高校,倡导建立防治性骚扰的制度。
按照时间推算,那112所高校应该已经陆续收到我们寄出的倡议信了,我估计能有10所回复就算不错了,也可能都不超过5所。不过有一所高校信访办的老师以个人身份给我打了个电话,赞赏了我们的倡议,这让我挺欣慰的,因为这让我觉得,现实并不是铁板一块。
3
“反性骚扰不是几所高校的事,而是和我们所有人都有关。”
我今年24岁,在温哥华读社会学。我一直很关注国外的#Me too运动,今年年初,看到罗茜茜举报陈小武的新闻,我立刻转发到朋友圈:“从2017年由硅谷到好莱坞而后席卷全球社交网络的‘#Me Too’运动,到2018年初的300名好莱坞女星发起的Time's up,这不是结束。2018,#Me too在中国,才刚启航。”
我在国内的微博上搜了搜“me too”,发现内容多数和娱乐八卦有关,并没有和反性骚扰联系在一起。我们与国外环境有很大的不同,性别不平等、性污名化还比较严重,我想要建立这样一个话题,让“性骚扰”这三个字不再遮遮掩掩,进入公众议题。后来名字几经周折,现在变成了“米兔在中国”。
在我看来,性骚扰本质上就是一种性别不平等。我现在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婚姻里面的不平等现象。我还在国内读书时,就已经开始关注性别话题,还和朋友在成都一起成立了一个catch up性别平权工作室,致力于传播性别平等意识。来到国外读书以后,我更真切地感受到环境的差异。
我现在所在的学校,非常注意对“同意”这个概念的教育,在厕所、宿舍、教室都会有一些宣传单,写着“你们知道什么时候是可以进行性行为的吗?”
我认为,国内缺乏对女性“我什么时候愿意和你发生性行为”的教育,很多男性也不知道怎么去遵从女性的意愿,什么信号是愿意和你发生性关系,什么信号不是。
而在大学校园的“反性骚扰”机制上,我们和国外也有很大区别,这可能也是这几年中国大学校园性侵事件频繁发生的原因之一。
在国外的很多高校,对于反性骚扰,是有一套明确的制度的。比如有第三方进行搜证,有明确的反性骚扰网页和政策,有的学校在处理时,还能在保护隐私的前提下,让双方坐在一起谈一谈。
我们在国内高校进行反性骚扰调查的时候,有老师很困惑,防止有性骚扰的嫌疑,以后是不是不能关心异性同学了?其实这种界限的划分,是可以通过制度来解决的,让老师和学生都知道界限在哪里。
我所在的学校,对于老师和学生的日常交往,规定也很仔细。比如平时学生和老师的交流都用电子邮件,不会用微信这种日常社交软件,目的是把工作领域和私人领域的界限严格区分开。
有一次,我在电子邮件上问了老师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老师回复我说,按照学校规定,师生不能交流这个,这是违反规定的。
我觉得对待性骚扰,国内外还有一个特别大的不同,国内时常把性骚扰看做师德问题的一部分,是老师个人的事,而国外则把它看做是单独的社会问题进行解决。
因此,在主持“米兔在中国”这个话题时,我们希望做的不是宣泄,而是能够推动制度的建设。春节前,有94所高校的8000多个同学发起联名信,向自己的学校提出建立反性骚扰机制的建议,我们把这些建议简单地总结成“五个一”:
▶给全校每一位教职工做一次有关防治性骚扰的培训;
▶给每一位学生上一堂反性骚扰的课程;
▶每学期展开一次性骚扰的网络调查,让学生可以对性骚扰、抑郁、焦虑等情况进行在线匿名反馈;
▶设置一个接受性骚扰举报投诉的渠道,包括信箱、邮箱、电话等;
▶明确一个受理性骚扰行为投诉的部门,以及一个负责人。
有的学校让我们非常惊喜。比如大连外国语大学,公开信凌晨2点发送到校长信箱里,当天早晨8点,校长就与一位同学进行了会谈,并在后续回复中告诉同学,学校已经在拟关于建立防治校园性骚扰机制的草案,而且包含了联名信中提到的“五个一”建议。
当然,这样的学校很少,更多的学校还是会忽略,好像从来没有收到信一样。但随着之后一系列校园性侵事件的爆发,情况真的在慢慢好转。
几所知名高校都集中推出了反性骚扰的条款,这其中包括人大,也包括北大。人大将 “与有利益关系的在校学生发生恋爱关系”等都列为师生关系方面的违规行为,北大也在启动成立“反性骚扰专门委员会”。
我也知道,改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社会和个人,可能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为,反性骚扰不是几所高校的事,而是和我们所有人都有关。与制度建立同样重要的、也同样不易的还包括每一个当事人的态度,能多大程度上保护自己,以及受到骚扰后是否真的有勇气站出来。
我自己也遇到过性骚扰。那是在温哥华当地的一家华人超市,我独自在卫生巾区域闲逛,一个露阴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实施了骚扰,场面很恶心。我知道,在那里,只要我举报,一定会有人把他赶出去,让他受到惩罚。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还是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
这件事让我非常非常自责,因为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制度环境下,作为一个反性骚扰的发声者,我在当时还是和绝大多数受害者一样,选择了逃避,而不是勇敢地站出来。
4
“学术性骚扰,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的操纵”
在反对性骚扰的工作中,我首先扮演的是记者的角色。
2014年,厦大吴春明“诱奸”学生案中,我跟进了半年,和两位投诉者都进行了面对面的访谈。之前,我做过很多起职场和学校性侵害案件的报道,这个案件中让我有机会介入的契机,是一封联名信。
两位投诉者在网络上匿名爆料,调查结果还没出来的时候,厦大历史系122个学生写了联名信,声援吴春明,谴责投诉者,而且这122个人中,三分之二是女生。
后来调查证实了吴的性侵行为。一个参与联名的女生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吴老师的女学生数量很有限,如果真像汀洋(爆料者)说的很多女生被他‘诱奸’,那大部分吴老师的女学生都躲不开这个嫌疑。”为了不被舆论羞辱,有的女生宁愿支持加害人,伤害受害者。
和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性骚扰不同,学术性骚扰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的操纵。
我发了一条微博,表达了想要寻找更多被骚扰者访谈的愿望,令我意外的是,联系我的人中间有三个人与我其实先前认识。她们中有人曾略微提起过被骚扰的事,但从没有详细地说过。我又在网络上找到了另外四个样本,这七名访谈对象刚好涵盖了从本科到博士生,骚扰者也包括了本科任课老师、导师、带教老师和校领导。
与我之前在采访中接触到的被骚扰者不同,这7个人都没有和骚扰者发生性关系。但对她们而言,谈论这些事还是非常困难,有人完全无法用语言直接说出,打字沟通才能稍微好受一些。还有一位,在我想要再深入提问的时候表现出抗拒,尽管问题没有冒犯性,也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我们很难想象这种经历对受害者的伤害有多么大,就算没有经历发生性关系这样严重的后果,在老师提出骚扰要求的时候,很多东西就已经被破坏掉了,比如对人的信任。
我的一个访谈对象,被骚扰时刚刚大二在读,因为要办活动,联系了一个据说很开明、对学生很好的校领导。结果校领导找机会把她载到自己家,拥抱亲吻,还要求她认他做“干爹”。
女生之后尽可能地回避与这位领导接触,还换掉了手机号码,结果还是被对方在众目睽睽下要去了新号。她不敢完全拒绝和对方在公开场合接触,因为觉得“他捏死我很容易”。因为害怕被报复,整个大学期间,她不敢交男朋友。平时和男老师说话,“两人距离少于半米就会觉得心里不安”。
国外研究表明,研究生比本科生更经常遭遇性骚扰。我也在访谈发现,对学生影响最消极的性骚扰往往来自于研究生导师。
现行制度下,研究生和导师之间的关系一旦形成就很难取消,尤其是博士、博士后和导师,基本是一种类似上下级之间的关系,除非是出了大事,否则包括学校组织内的关系,其他的老师、行政管理者,都是很难去干预的。
所以对学生来说,这个关系是没有退出机制的。唯一的退出机制,可能就是完全放弃自己设定的发展道路。我访谈的7人中,1人延迟毕业、两人放弃了继续深造。
这些事实骚扰的老师非常清楚自己的权力。有的骚扰者已经摸索出了一套“驯服”“猎物”的方式,他们的“套路”就像设定好的程序,在多人身上重复出现。
比如广州大学城一案中的黄某,对感兴趣的女生,会在培训课上猛批她,让她丢面子,然后再夸她,被影响到的女生从战战兢兢到如沐春风,把肢体骚扰视为师长的关爱。此外,黄某还利用所谓“心理咨询”的机会,让学生大哭倾谈心结之后开始性的抚摸。
吴春明也是一样,在公开场合训斥学生,然后私下抚慰,用这种方式操纵学生心理,把权力用到极致。
有的受害者选择反抗,对老师的骚扰激烈反抗,把老师的眼镜都打掉了,但事后又不得不去向老师道歉。有的则像房思琪一样,把自己想象成是对方的女朋友。结果在求得心理安慰的同时越陷越深。在外界的评价体系中,往往要求被骚扰者明确地反抗,但在权力关系不对等的情况下,这更像是一种苛求。
今年以来,学术性骚扰的事件集中曝出,处理上十分铁腕,很多高校也出台了相关防治性骚扰的政策。但是我觉得,学术性骚扰不应该放在师德的框架里来处理,而应该从权力的根源上来解决问题。一方面对老师的权力进行分权,不让一个人在学术上一手遮天,同时建立导师和学生之间关系的解除机制,甚至是共同导师制。
我们总结过国外高校防治性骚扰的措施,有很多可行的细节可以借鉴,比如一些学校老师的办公室,门上会有一个透明的小窗,还有的会议室是玻璃的,这其实就是让工作中的互动,尽量地实现在空间上的透明化。
师德的建设当然是其中的一部分,尤其是,在男性学者群体中,建立对性骚扰零容忍的观念——因为相对而言,很多女性学者对性骚扰早已深恶痛绝,而无法改变圈中的文化气氛。但不能仅仅从原则上粗疏地说不能实施性骚扰,或者说不能滥用权力,而是应该让老师也明白,哪些是不应该做和应该做的事情。
除了制度,防治性骚扰更离不开性别平等的社会氛围的支持。2005年的时候,《妇女权益保障法》进行修改,首次把性骚扰列入其中。我原本很喜欢的一个报社评论版发文,竟然说这是不必要的法,错误的立法,我写文章去理论,结果没有刊登。
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我决定转型的开始,从调查记者转向致力于再传播和女性平权事业。
五年间,那些报道中的高校性骚扰事件
2014年
5月21日,广西女生遭论文导师猥亵
广西财经学院一名大四女生李萍(化名)报警称,她被论文导师容某“索抱”。
处理结果:警方经过调查,作出对论文导师容某行政拘留五日的处罚。
7月12日,厦门大学吴春明事件
2014年6月到7月,新浪微博ID名为“汀洋”和“青春大篷车”的两位网友先后在网上发布了文章,控诉厦门大学历史系考古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吴春明多次性骚扰女学生。7月12日,厦门大学中止了吴春明的研究生导师资格,停止其招生和指导研究生。但在调查尚无结论时,122名厦大学生签署联名信,意为吴春明“证清白”,对投诉者“汀洋”进行指责。
处理结果:2014年10月14日,厦门大学对外通报,给予吴春明开除党籍、撤销教师资格处分。2015年12月,吴当选中国考古学会新石器时代考古专业委员会委员。
10月10日,四川美术学院教授强吻门
有网友发布照片,指四川美术学院退休副教授王小箭在吃饭时“性骚扰”两名年轻女性。据澎湃新闻报道,王小箭多次对两女子进行身体接触,女子有反抗,但是王小箭一直没有停止。
处理结果:事发两天后,王小箭发致歉信道歉。同日,四川美术学院宣布,决定禁止其参加该校任何教学、科研和学术活动,降低其退休待遇,支持学生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身合法权益。
10月24日,北大副教授诱奸女留学生
北大国际关系学院女留学生刘伟(化名)向北京大学纪检网站发邮件实名举报该院副教授余万里,称余万里对其朋友王静实施性侵犯,导致王静怀孕。随后,刘伟向北大有关部门寄送3封举报信,并附上了王静与余万里的聊天记录和相关照片。
处理结果:一个月后,北京大学官微发布通报,开除余万里党籍。撤销教师职务、撤销教师资格处分,开除出教师队伍。
2015年
6月18日,天工大女生曝光老��性骚扰
天津工业大学一女学生在微博晒出该校男教师骚扰并威胁自己的多张截图。在微信截图中可以看到,该老师说“搞搞女生很正常”,并发了三段色情视频,威胁对方“敢不敢去告”。
处理结果:天工大通过官方微博回应,在事实调查清楚之前,暂停当事教师与教师身份相关的一切工作。目前此事查无后续。
8月14日,巢湖学院学生处处长利诱女生
巢湖学院音乐表演本科专业2015届的毕业生举报称其同学小莉遭到学院学生处赵尚松处长利诱。赵用毕业证威胁小莉,对小莉进行言语骚扰。举报贴附上了疑似该处长与女生的微信聊天记录。
处理结果:事发三天后,巢湖学院学校党委决定给予赵尚松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其学生工作部部长(学生处处长)职务,调离学生工作部门。
2016年
5月10日,北京联合大学体育老师疑似性骚扰
有网友在微博上爆出北京联合大学生物化学工程学院的乒乓球代课刘老师,在课堂上借“辅导”对女生进行性骚扰。微博配图显示,该老师在给学生进行辅导时将手放到女生胸部附近,有学生称这种行为“司空见惯”。
处理结果:一天后,该学院回应称,经与照片中当事学生核实,任课教师并未作过分行为。在事件调查处理期间,学院决定对该教师暂时停课。目前此事查无后续。
8月,北师大学生发布性骚扰调查报告
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发布调查报告《沉默的铁狮——2016年北师大校园性骚扰调查纪实报告》。报告中揭露北师大某学院副院长S教授性骚扰女学生。8月31日,北师大新闻中心发文,表示学校已启动调查,并承诺“一经查实、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处理结果:2017年4月25日,北师大人事处发布处分,将S教授调离教师岗位,从二级教授转为出版编辑序列。
10月12日,南师大教授被曝光性骚扰女性
南京当地媒体接到举报称,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教授刘某性骚扰女性,在举报的对话截图中,文字内容不堪入目。
处理结果:南师大官方回应称正在调查,如果查实,绝不姑息。目前查无后续。
2017年
5月,“北电侯亮平”事件
女生阿廖沙(化名)在朋友圈称自己曾受到大学班主任父亲性侵,试图向系上讨公道时反而遭到打压,被老师和同学攻击排挤。
6月5日,微博用户@北电侯亮平的用户发文,实名举报北电摄影学院以宋靖、吴毅为首的教授们多次潜规则女大学生,常年贪污受贿的事实,称愿意放弃毕业证,证实其所说为事实。但由于其所爆证据是否属实并不可知,几天之后此账号发布的内容被删除。
处理结果:2017年6月9日,北京电影学院发表公告,称学校“对此高度重视”,已经交由相关部门依法调查处理。目前,此事件查无后续。
7月7日,电子科技大学疑似性骚扰事件
公益组织“女权之声”在微博发布信息呼吁大家关注电子科大的校园性骚扰事件。据多名答主在知乎爆料,电子科技大学通信学院张翼德老师曾在课堂上传播具有性别歧视和性骚扰意味的言论,并多次利用考试成绩、保研名额威逼利诱女生。
处理结果:校方未公开回应,此事件查无后续。
10月26日,中南大学教师陈明被学生举报性骚扰
中南大学湘雅护理学院16级3班的学生集体在举报信上签名,举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课的老师陈明通过短信微信猥亵女生,与女生单独外出看电影、在KTV“排练节目”,并以“挂科”来要挟学生不公开其丑闻,在课堂上公开讲述其恋爱经历,胁迫学生送礼等“师德败坏”的行为。
处理结果:11月13日,陈明被撤换。2018年1月30日,中南大学纪委对外通报,给予陈明留党察看(一年)处分,并降低岗位等级,由中级二级降为中级三级。
11月14日,成都理工大学教师刘某被学生举报性骚扰
成都理工大学的一名毕业生发帖称,该校一刘姓教师多次骚扰女学生,发裸露图片,甚至用成绩要挟学生。
处理结果:成都理工大学回应称,学校已成立调查组对涉事教师进行停职调查。调查结果目前查无后续。
12月,南昌大学院长性侵女生事件
南昌大学女毕业生小柔(化名)委托第三方向校方举报遭该校国学研究院副院长周斌持续性侵七个月,并将一些细节和证据发布在微博上。小柔曾向院长程水金举报周斌性侵行为,程试图阻止小柔曝光。
处理结果:12月20日,南昌大学新闻中心对外通报称,免去程水金国学研究院院长职务、免去周斌国学研究院副院长职务,暂停周斌的一切教学科研工作。
2018年
1月1日,陈小武事件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2011届博士生罗茜茜实名举报其在校期间副导师、北航教授、长江学者陈小武性骚扰女学生。罗茜茜称,除了她自己之外,涉及此事的受害女生目前至少有五位,她在公众号文章中呼吁更多受害女生站出来。
处理结果:1月11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对外公布,撤销陈小武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职务,取消其研究生导师资格,撤销其教师职务,取消其教师资格。三天后,教育部决定撤销陈小武的“长江学者”称号,停发并追回已发放的奖金,已责成学校解除与陈小武签定的“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聘任合同。
4月5日,沈阳事件
北大95级中文系毕业生李悠悠实名举报前北大中文系教授、现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江学者沈阳在20年前曾经性侵北大中文系95级本科生高岩,并污蔑高岩患有精神病,致使其自杀身亡。
处理结果:南大文学院“建议沈阳辞去文学院教职”,上师大表示,“决不让有师德师风问题的教师上讲台”。北大公布了1998年对沈阳事件的处理情况,后续调查处理尚未有新信息发布。
4月13日,人大张康之事件
新浪微博网友“夜凭阑”发长微博,指称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行政管理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张康之,在中国人民大学(下称人大)任教期间,对其和多名学生性骚扰。
处理结果:人大发表声明称,已对此事件展开核实……后续调查处理尚未有新信息发布。
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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