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武汉城市圈的重要一员、内陆最大侨乡、茶文化发源地......
一场疫情袭来,全国最高的病死率,一度成为这个湖北省省辖县级市的新标签;一次又一次的全城消毒,让这座茶香四溢的小城,被消毒酒精的味道笼罩,「关闭门窗、不得在露天阳台晾晒衣物、放置物品」的警告一遍遍播放。
湖北省首次公布省内新冠肺炎病死率是在 2 月 9 日,正月十六。天门市以 5.08% 的病死率,成为湖北省病死率最高的城市,武汉是 4.06% ,居次席。
全国疫情病死率趋势图,其中红色线代表天门
图片来源:丁香园 · 丁香医生
这个年,天门人不好过。截至 2 月 15 日,天门市累计报告病例 422 例,死亡 10 例;从确诊病例数来看,天门在湖北 17 个市州中排名倒数第四;但从病死率来看,天门一直居前。1 月 30 日至 2 月 9 日,天门的病死率连续 11 天居湖北首位。
自 1 月 27 日天门首次出现死亡病例以来,连续 10 天病死率高于 6.8% ,最高达 9.0% 。2 月 4 日国家卫健委公布,全国确诊病例病死率是 2.1% ,湖北省病死率是 3.1% ,湖北省外的病死率在 0.2% 。
天门的病死率一度是全国的 4 倍,是湖北省外的 50 倍。
所幸,自 2 月 2 日后,天门再无新增死亡病例,病死率一路下滑。但天门的重症率连续 11 天在 40% 以上,最高一天,达 54% ——也就是说,每两个确诊患者,至少有一人是重症、甚至是危重病例。同期,全国重症率在 13% 左右。
此外,在 2 月 9 日前,天门的治愈病例仅有 1 例。
2 月 15 日 10 时 21 分,湖北疫情分布实时动态,黄色标注地区为天门
图片来源:丁香园 · 丁香医生
好的迹象在显现。2 月 13 日,天门的重症病例数首次出现下降。天门的治愈病例数也增长明显,截止 2 月 15 日 ,出院 21 例。
「偶尔治愈」先后联系了四十余名天门市的医护人员、患者及其家属,尝试还原数据背后的冷暖人生。2 月 14 日 0 时起,天门市全域严格管制开始执行,不符合特定批准情形的居民,一律禁止出门、出楼、出小区。原则上以未来 14 天为一周期,视疫情防控效果予以提前解除或持续实施。
又是 14 天。
疫情来袭
许多天门人注意到这场疫情,是由一个从武汉医院「出逃」的天门籍患者开始。
他叫苏想平,57 岁,在武汉以送外卖为生。
一份由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分局于 1 月 19 日发给胡市派出所的情况说明,让他的故事在天门人的社交媒体间广为传播。当天,据武汉市卫健委通报,武汉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下文简称「新冠肺炎」)病例 62 例,已治愈出院 19 例,按照专家的话来说,此时的疫情「可防、可控」。
因为发热,苏想平于 1 月 3 日入武汉市新华医院住院。华南海鲜市场是此次疫情的风暴口,该院距离市场不到 1 公里,而江汉分局就在市场隔壁。
1 月 3 日是个特殊的日期。武汉市卫健委 1 月 11 日的通报,提到「自 1 月 3 日以来未发现新发病例。目前,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在武汉市卫健委 1 月 18 日的通报前,武汉一直没有新增病例。
苏想平入院后,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1 月 18 日晚 19 时,他私自离院,去向不明。为保证社会安全稳定,武汉市公安局发布情况说明,希望天门警方上门协助核查苏想平的下落。
「我大嫂和侄子都有精神疾病,侄子不能生活自理。当天,我哥以为可以出院了,又听说儿子把门撬开、逃出家了,放心不下妻儿,当晚赶回天门。他手机没电关机了,大家都以为他跑了,其实不是。」苏想平的妹妹苏雯跟「偶尔治愈」强调,当时她哥认为这只是个「普通病」,没想到,事情发生后,很多陌生人打电话骂她。
此时,无人知道危机降临。国内首次在武汉以外的地区出现第一个确诊病例,是两天以后;而天门市的第一个确诊病例,发生在 7 天以后。
在武汉「封城」的前一天, 1 月 22 日,熊卓带着媳妇黄红回天门。两人 2018 年从湖南大学毕业后,双双进入国网重庆江津供电公司工作, 2019 年 3 月领了结婚证。他们原计划在天门过完年后,请假半个月,去马来西亚度蜜月。
29 岁的孕妇李青,回家过年的时间更早, 1 月 20 日,她从武汉返回天门,预产期将近的她,怀的是一对双胞胎。
亲人守着李青,期待着家庭新成员的降生。然而,等来的并不是好消息。1 月 23 日,李青发热,并伴有呼吸急促、抽搐等症状,被送往乡镇医院救治。
送医之后,她的症状没有缓解, 1 月 24 日 11 时,李青被转院至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下文简称「天门一医」)时,医生诊断其高度疑似感染新冠肺炎。
此时,疫情风波已蔓延到天门。天门于 1 月 23 日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响应,严控群众聚集性活动;1 月 24 日启动一级响应,关闭境内所有高速公路通道、高铁和铁路。
大年三十,人还没入院,李青羊水已破、面色紫绀、心率很快、急性呼吸衰竭。当时,呼吸科护士长刘念发现已经测不到她的血压,大声呼喊,李青没有反应,还不断抽搐。
疫情上升的苗头已显,李青前往就诊的感染科一病区已没有床位,经联系,才调到感染三病区的最后一张床位。
当家家户户年夜饭时, 1 月 24 日晚 19 时 20 分,随着一声声婴儿啼哭,李青顺利产下一对男婴。
危重情况下,三条人命都保住了。随后,李青被确诊。
这也是天门一医呼吸科团队轮岗到感染科的第一天,「非常时期」,刘念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当天,天门市确定天门一医为新冠肺炎定点救治医院,天门市第三人民医院(下文简称「天门三医」)为集中医学观察场所。次日,天门市防控指挥部发布,天门市首次确诊新冠肺炎 3 例,均为男性。
谁也料不到疫情来势汹汹。 1 月 20 日,天门市中医医院接到第一例高度疑似病人的诊断信息。当日,天门三医召开新冠肺炎防控培训会,天门市中医医院召开二级防控工作专题会。「偶尔治愈」注意到,这三场会议,主席台上的领导全部不戴口罩,台下能分辨出的医护人员,也无一人戴口罩。当 日,天门市中医医院综合科就新冠肺炎召开医护业务学习,11人中仅 1 人戴口罩。
天门市中医医院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专题培训会
图片来源:天门市中医院官方公众号
「上面没有一个好的政策规划,我们的能力也有限。我们科室来了很多从武汉回来的患者,因为官方没有通知说病毒能人传人,所以我们缺乏重视。直到患者越来越多,我们才开始采取防护措施。」天门一医田开汉医生对「偶尔治愈」说,由于同科室有医生被感染,他也被隔离。
作为武汉都市圈的一员,很多天门人在武汉谋生。根据百度迁徙数据显示,从春运第 5 天( 1 月 15 日)开始,武汉便持续是迁入天门来源地第一名,在武汉「封城」的当天,达到峰值—— 1 月 23 日,迁入天门的总人口中,有 35% 自武汉迁入。天门的疫情防控难度,可见一斑。
天门市委宣传部每日对外公布的疫情数据中,没有疑似病例。与省内其他地市相比,天门的确诊病例数增加较少。
与武汉等其他地市不同,天门收治新冠肺炎患者不分确诊和疑似,待入院后再进行确诊。天门一医院长严想元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截至 1 月 29 日 ,天门市用于救治的床位数共计 689 张,共收治确诊病例 44 例、疑似病例 301 例。
当时,疑似病例达确诊病例的 7 倍以上。
「当初我们的传染病房只有 50 张床位,后来患者越来越多,床位不够,就得逐步把普通病房腾出来,把其他科室的门诊、急诊全部停掉。整个综合楼被腾空,门诊楼的外科、肿瘤科也腾出 700 多张病床。整个医院的 2000 多张病床,有一半以上专门用来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田开汉说,「有一部分患者确诊了没有床位,只好在征用的宾馆里隔离。」
床位告急。1 月 27 日,天门市妇幼保健院也被征用,该院停止接受常诊患者,全部改为发热隔离病房,全部患者都是由其他医院发热门诊转来的高度疑似患者。
「( 1 月 27 日)妇幼保健院有疑似患者百余例,以每 12 小时 50 人左右的速度收治疑似患者。」该院医生叶丹艳说。
天门市中医医院(陆羽大道康复楼)则是从 1 月 30 日开始,收治疑似患者。「目前陆羽院区留观 59 人,疑似和确诊 96 人。」 2 月 9 日,天门市中医院某科室主任王苡沐对「偶尔治愈」说。
天门市中医医院发热门诊
图片来源:该院医生提供
「我们医院以轻症为主,病情恶化的,一般都转去天门一医,重症患者几乎都在他们那。」天门市中医医院医生孙志远对「偶尔治愈」说。
「最多的 1 晚收治了 200 多人。」王苡沐说。
据官方数据,无论是每千人口医院床位数,还是每千人口执业(助理)医师数、注册护士数,天门均低于全国和湖北省。
全家 6 口人有 4 人成为疑似患者,这让在外地无法回天门的颜芳心急如焚。她说, 2 月 5 日下午,经过一天一夜的排队,拖着病躯,她爸颜传先终于在妇幼保健院住院。
8 天前, 60 岁的颜传先就已被岳口镇医院诊断为疑似患者,此后呼吸困难越发严重。2 月 4 日,他被送至天门一医,医生开了住院证明,但因为没有床位,他只得在一楼发热门诊外的过道等床位。
颜传先和十几名疑似患者,一起在过道里熬了一通宵。当晚冷得他直打寒颤,「护士建议我来回走动、增加热量」。
也是和十几名疑似患者一起,在天门三医从 2 月 4 日上午等到 2 月 5 日晚上,51 岁的彭志平才等到床位。
根据天门市委宣传部的发布, 2 月 2 日,天门市发热门诊共接诊 465 人,留观 100 人;2 月 3 日,共接诊 370 人,留观 243 人;2 月 6 日,共接诊 319 人,留观 411 人。也就是说,天门市单日留观人数首次突破 200 人和首次突破 400 人,只差 3 天。
冰山以下,暗流涌动。
同一天死亡的三个女人
疫情救治成为重中之重,一切都为新冠肺炎患者让路,但悲剧也在这资源匹配间隐藏。
49 岁的姚小君,天门市岳口镇五星村人,她患有尿毒症,每两周需要肾透析 5 次。1 月 27 日,本是她透析的日子,她来到天门市中医医院,拍完CT、验过血后,医生诊断她有肺炎,拒绝给她透析,要求她去定点发热门诊。
没办法,姚小君来到天门三医,医生诊断后,让她回家吃药。她不同意,强烈要求住院透析,可是医生坚持不收治。
「医生说他没有权力(收治)。我们也没有勉强。」姚小君丈夫程俊涛对「偶尔治愈」说。于是,姚小君来到当天去的第三家医院,天门一医的医生诊断后,还是要她回家。
1 月 27 日,天门市一医院根据天门市中医院的 CT 和血常规开具的病历单。对姚小君的治疗意见为:居家观察,如有乏力,高热等症状请随诊,三日后一定复诊。
图片来源:姚小君丈夫程俊涛供图
「你不让我住院、也不给我做透析,那我回家不就是要等死?医生说:那没办法,谁让你得这个病。千真万确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心就凉了。」姚小君在对外界的求助信中自述。
为了活下去,姚小君一直在找办法。1 月 28 日,她通过村委会联系到岳口镇医院,岳口二医让她次日就医,「我当时很开心,感觉到了希望」。1 月 29 日,在镇医院,医生还是不给她做透析。她找镇政府,镇政府和镇医院沟通后,让她去天门一医。
此时,姚小君已经几乎不能站立,但求生欲支撑着她,穿过一道道封锁线,三天内再次来到天门一医,「已经 5 天没做透析,如果再不做,时间无多,我就是死也不会回家了。」
她连续 3 天给天门市防疫指挥部打电话反映,对方回复说,让找天门一医。结果,天门一医说没权处置,又推给市里。她不敢抱怨,说「领导态度一直很好」,可来回推诿间,她始终不能透析。
试过了所有医院,试过了所有官方救济渠道,统统被拒。
折腾了一整夜后, 1 月 30 日,姚小君在家病逝。
「有点冷清、有点凄凉,犹如我经过的街道一样。我一点都不会感觉到害怕,这就是每个人的终点站,经过这几天的挣扎,真的很庆幸,有人能让我提前到达。」一路送妻子遗体到天门市殡仪馆后,程俊涛以妻子的口吻说。
「妈妈临终前那句医生救救我,给我透析,像针一样扎在了我心里。难道尿毒症患者在这个时期就该等死吗?」姚小君女儿说。
这一天,病死在家里的,还有 36 岁的女医生罗轩。
罗轩硕士毕业后,来到天门市中医医院康复科工作。1 月 23 日,她出现发热等症状,医生诊断为病毒性肺炎。
让罗轩想不到的是,床位紧张,她住不上院。
托关系后,这名医生才住进了天门一医。「她住院期间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也不打针,还不如回去。由于当时官方宣传,轻症居家隔离。她的公公婆婆也比较强悍,强行让她出院了。」罗轩的一位同事对「偶尔治愈」说。
「后来,罗轩又来医院拍 CT ,双肺都白了。」天门市中医医院医生孙志远说。
等同事们再次得到她消息时,已是噩耗,罗轩于 1 月 30 日下午在家病逝,「她是死后被确诊的。」王苡沐说。当天 12 时,罗轩所供职的天门市中医医院陆羽院区腾空,当晚 9 时,护理部主任王彩芳王彩芳接到了马上收治感染患者的通知,当晚,第一批48人全部收入病房。
赵瑞也没想到,妈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1 月 22 日,赵瑞和妈妈从武汉开车返回老家天门。
武汉「封城」当天,他发现妈妈开始发烧。1 月 24 日,在多祥镇卫生院打针后,他妈妈退烧。反复发烧后,1 月 27 日,他妈妈又来到镇卫生院,而后送到天门一医。CT 显示,他妈妈双肺均已有病灶,作为疑似患者,她被送往天门市妇幼保健院隔离。
「我本以为,妈妈会像电视新闻里一样,好起来的。」赵瑞对「偶尔治愈」说,「视频聊天时,我妈还在那留眼泪,我跟我爸安慰我妈,没事的,多吃点,别老躺在床上不动,活动下。」
1 月 30 日上午,母亲和赵瑞视频聊天时状态都是很好的,1 月 31 日下午,护士打电话来说,遗体已经送殡仪馆了,有事自己联系殡仪馆所长去;再一问,人已经火化了,「从病危、死亡到火化,医院完全没有通知家属,一点情况都不知道。」
辗转打听,赵瑞才得知,母亲病逝于 1 月 30 日晚 21 时,终年 54 岁。通过和母亲同一病房的病友处,赵瑞得知,当天下午,他母亲很难受,护士给上了呼吸机,但没有见到医生,直到晚上,才有医生过来,「才知道我妈难受」。
「死了医院也不跟家属说、私自火化、隔离期间也不给确诊。又悔又恨就不该送医院,还不如自己在家隔离,去了也是等死。」赵瑞愤愤不平于至亲的死,他却毫无知情权。
至今,赵瑞对母亲的死因一无所知,也不知母亲是否确诊,死亡证明和骨灰盒还被殡仪馆扣着,「我们从没看过,他们说等疫情过去了才给」。而赵瑞要求调取母亲所作的 CT 检查、病例等一应医疗文书的要求,天门市妇幼保健院也不作回应。
赵瑞一家所在的多祥镇,是天门市三大镇之一,由于高铁站坐落于此,因此人流往来密集。迄今为止,根据官方消息,多祥镇尚无一例确诊患者。
2 月 13 日,作为疑似患者,赵瑞的父亲也被天门一医收治入院,这让他六神无主,「妈妈已经去世了,不想爸爸也去医院一去不回」。
病死率和重症率
「全院医护人员有 20 多个被感染,还有一个医生现在还在抢救。」天门一医医生田开汉说。
「我们镇卫生院共有 3 个医生、 10 个护士,其中有三人在隔离,还没确诊。」天门市九真镇卫生院医生王园宏说。
「由于有医生被感染,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我们科室关掉。」尚在隔离中的田开汉说,人员紧缺,连退休医生都被动员起来补充一线。
在天门本地医疗队伍遇险时,山西伸来援手。1 月 27 日,山西援鄂医疗队进驻到天门市妇幼保健院, 2 月 1 日,进驻天门市中医医院。
天门市的 10 名死亡病例发生在 1 月 27 日到 2 月 2 日期间。1 月 30 日、 2 月 2 日分别有 3 名死亡病例。
「说我们天门病死率高是片面的。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诊疗水平在全省来说也是不差的,所以不是我们医院能力的问题。」田开汉说。
他这话是有底气的,据官网介绍,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全国市(县)级医院竞争力综合实力排名前十强,全省区域排名21位。在一家香港第三方机构对国内6000余所县级综合性医院的排名中,该院连续 8 年蝉联县级医院中部地区第一。
天门市首批死亡病例,是在死后确诊的。据天门市疫情防控指挥部披露,死者张某,女, 31 岁,天门皂市镇二龙大道人,外地返乡途经武汉, 1 月 23 日因咳嗽 2 天入院,进行 CT 检查显示肺部感染, 1 月 26 日经抢救无效死亡,后经实验室检测,确定为确诊病例。
「我个人认为,有很多患者没来得及确诊就去世了,天门市的死亡病例,很可能把未确诊的也算进去了,所以病死率高。而其他地市可能没把未确诊的死亡病例算在里面,所以病死率低。」田开汉说。
天门一医副主任医师黄程里则认为问题出在「确诊难」,他对「偶尔治愈」解释道,作为分母的确诊病例少了,自然作为分子的死亡病例一增加,病死率就攀升。
重症率,是病死率的前哨。
天门的重症率是全国平均水平的 3 倍。多名天门市医生跟「偶尔治愈」表示,重症病例较多的原因,主要是在试剂盒有限的情况下,政策导向优先确诊重症病例。
全国疫情重症率趋势图,其中红色线代表天门
图片来源:丁香园 · 丁香医生
「由于患者太多,试剂盒有限,初期,我们只能优先给重症患者做核酸检测。」田开汉解释道,上报的确诊数据是要受疾控部门审定的,初期,每天发放的试剂盒是有一定数量的。虽然天门一医有确诊权,但无权发布,确诊结果要经过层层把关,「这个速度非常慢」。
「这个病发展很快,又没有足够的试剂盒来确诊,还有些病人检查都没做完就收来了,医生说要查血,我接下了抽血的工作,其实我也很害怕...」天门市中医医院康复科护士长王玉芬在 2 月 2 日写的日记中写道,
「试剂盒一直是充足的。由我们医院和市疾控中心合作检测。」天门一医检验科主任宋江勤跟「偶尔治愈」介绍道,最开始核酸检测的权限只放到省疾控中心,后来下放到市疾控中心,再后来又放到三甲医院,最后连县医院都可以测。
秋实的父亲入院时的 CT 显示,其双肺感染、磨玻璃病灶。在住院的第 7 天,他才得以做核酸检测。
由于丈母娘突发脑中风、病危,刘诗亮曾于 1 月 13 日和妻子一起去武汉照顾,于1月20日返回天门市多祥镇老西湾村四组。1 月 24 日开始发病, 1 月 29 日,他到天门一院检查并住院,直到 2 月 5 日凌晨一时,他才确诊。
刘诗亮属于轻症,确诊前两天体温正常、没有发烧。
「重症患者有优先做核酸检测的机会,确诊病例中重症患者的比例多了,那么重症率就高了。」田开汉认为,初期,有很多疑似患者没有被纳入,导致天门市统计的确诊病例少。
相比流程缓慢的核酸检测, CT 筛选具备快速诊断优势。
「我检测到的样本,有好多患者 CT 表现非常严重,他的核酸检测还是阴性。那这就有可能是假阴性。」黄程里认为,除了确诊难之外,核酸检测不准也是影响因素之一。
「目前我们 CT 检测显示疑似的病例有好几百例,但是经过核酸检测后确诊的患者只有179例。除了 CT ,我们会根据患者的疫区接触史、临床症状、血象来进行诊断,但是有很多强烈符合这些特征的患者由于无法做核酸检测,只能作为疑似病例。」 2 月 7 日,田开汉对「偶尔治愈」说。
2 月 7 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五版)》将「疑似病例具有肺炎影像学特征者」作为湖北省临床诊断病例标准,这提示湖北地区诊断不再依赖核酸检测结果。
从 2 月 13 日起,天门官方疫情数据在确诊患者中增加了「临床诊断案例」类别,即未经过两次核酸检测为阳性的病例。
回顾天门市这 10 个死亡病例,有多名天门市医生对「偶尔治愈」表示有值得反思之处,「初期,一些流程很不顺,在治疗方面,各个方面都比较混乱,有的病人病情就耽误了。」天门市首批死者之一, 45 岁的王某,他死于入院后第 8 天。
天门一医医生唐薇对「偶尔治愈」说,初期,有的病人已经临床确诊了,但是没有床位收治,让病人得在几家医院来回奔波,延误病情。
10 个死亡病例中,有 5 例是入院第 2 天即死亡,国家专家组在考察后评价道,「错过了早期治疗的时机」;有 5 例是合并尿毒症、糖尿病等基础性疾病死亡。
「天门年龄大的、基础性疾病比较多的病人非常多,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是高发期,每天接诊的病人那就是排不完的队,从门诊窗口排到大门外。尤其像诊治心脑血管疾病的神经内科、心内科,住院加床能加到电梯那。」肖彭卓医生对「偶尔治愈」说,他曾在天门一医急诊科、心内科、神经内科工作过。
「地方医院,不应奢谈救治能力和水平。大城市的医院,可以大胆谈救治能力和水平,因为他们有实验室、高端设备等优质医资力量。」王苡沐认为,而在天门,患者能挺过来,一方面靠发现及时、检测及时、预防性用药、自身免疫力等,也离不开专家。
「死亡病例基本上是在我们医院去世的。有不少二三十岁、没有基础性疾病的。」田开汉说,有基础性疾病的中老年患者患者病死率高,往往不是死于肺炎,而是其他并发症,或者是多重作用、多脏器衰竭;而死亡的年轻人,大都是因为肺部重症导致了强烈的免疫反应,即「炎症风暴」。
农村患者居多背后
据「偶尔治愈」统计,截止 2 月 15 日,天门市 422 个确诊病例中,有 294 例来自农村,占比 69.7% 。
天门辖街道办事处 3 个,市区面积小。此外,还有 1 个乡、 21 个镇,农村包围城市。2 月 7 日,湖北省委副书记、省长王晓东指出,当前湖北市州的疫情,已呈现「城市向农村蔓延、输入型向社区感染型发展的新态势」。
天门正是典型。农村地区医疗资源稀少,获得疫情信息滞后。所幸,天门市逐步在各乡镇设立发热门诊,实行属地管理。患者在此进行初步诊断后,如果症状明显,再集中送到天门一医。
「一些农村患者发病后,会惧怕,会隐瞒。我本人就接诊过,患者跟我说没去过武汉,接诊后才发现他是在说谎。」田开汉说。
「农村的老年病人有时候喜欢拖,他们可能不具备健康意识,这样一来,入院时可能病情就比较重了。」天门一医某科室主任郑观道对「偶尔治愈」说。
有的患者,入院时已经病情危重。「那是一名 38 岁的女性患者,入院第二天,她感觉胸闷、呼吸困难,然后就倒在地上了。我和另一位医生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才抢救过来。」九真镇卫生院医生王园宏说。
「有很多不敢就医的轻症患者。我碰到过一个老患者,他说他发烧 7 天了,但不敢去看,怕别人把他关起来了。」田开汉说,他担心恐慌情绪下,农村有隐瞒的重症患者。
如果病患不重视治疗,贻误治疗的时机,就会导致病情加重。而隔离封锁,也会影响患者求医的选择。
随着抗疫形势日趋严峻,城与城、镇与镇、村与村之间,都开始实行封城、封镇、封村。天门市各村组、小区,无事外出闲逛者、两人同行者,都交由派出所训诫。对执意驾车通行者,暂扣驾照、罚款 1000 元、处拘留 15 天处罚。
熊卓母亲是天门市人大代表、天门市渔薪镇魏熊新村妇女主任。魏熊新村有居民 2675 人,春节前从武汉陆续返乡的人员 127 人, 2 月 2 日出现 1 例疑似病例。村子的药店已暂停营业,村民要买药,只能到 3 公里外的镇卫生所去买。
为了减少村民外出感染的风险,村里决定由志愿者们每天收集村民的需求,到卫生所统一代买药品和生活物资,熊卓和黄红便报名当了志愿者。此时,他们原本的蜜月目的地马来西亚,已拒绝持中国护照且签发地或出生地为「湖北」的人员入境。
天门市拖市镇福南村村医杨正勇跟「偶尔治愈」解释道,村子里发现发烧病人,首先由村医跟村委会报告,然后报到镇里,镇指挥部开出通行证,才可以通过沿途所设路障和检查点。
63 岁的方继藩经历了封锁隔离下的就医不易。1 月 25 日,大年初一,他开始发烧,在家吃了两天药不见好。1 月 27 日,他去干驿镇卫生院拍 CT 、抽血,医生诊断是流感引起的普通肺炎,不是病毒性肺炎。1 月 28 日,反复发烧的他,又去镇卫生院,医生推荐他去市区检查一下。
跟干驿镇指挥部申请通行证后, 1 月 29 日,他被儿子开车送往天门市区。不料,在市区入口,车被拦下不让进,该通行证在市区无效。于是,在满城的红灯中,他一个人走到天门一医,有 5 公里。
这个农村包围城市的县级市里,基层政府对部分农村密切接触者安排的隔离地点,条件恶劣,引起争议。刘诗亮住院后,他的一家人,于 2 月 5 日晚上,被镇政府以及派出所人员,以 3 辆警车、 1 辆救护车带走强制隔离。
隔离地点是中绿(湖北)实业发展有限公司的一处废弃厂房,环境脏乱。
「我们可以走,但申请留下患病的父亲、 1 岁的小侄儿在家隔离,给家里贴封条,他们不同意。他们明确表示,如果父亲在隔离期间出现再次中风的情况,他们不会负责。」刘诗亮的妹妹刘青在微博求助。
一夜间,微博求助扭转了一家人的处境。2 月 6 日凌晨 1 时,刘青在微博求助,早 7 时,接到上级通知的干部,同意刘青一家人回家隔离。14 个月大的刘青侄儿早餐不用吃政府发的方便面,回到家后,他又吃上了「橘片爽」水果罐头,这是天门人的过年必备。
此外,有多名密切接触者反映,天门基层政府选定的佑琪制衣厂等隔离地点环境恶劣。24 岁的蔡田被隔离在工厂宿舍,他理解支持隔离是防止疫情扩散的方法,但「楼道内允许随意走动,只要有疑似患者,大家关在这里就是全军覆没。这种形式主义的隔离,和猪流感时期把猪都拉到石灰坑活埋有什么区别?」
交叉感染疑云
「我们有很多医生不是在隔离病房被感染,而是在日常接诊时被感染。」田开汉解释道,防护物资主要是供给隔离病房,很难分到临床科室,捐赠物资也堵在路上,「我们科室至今都没有收到任何捐赠物资」。
缺的不仅是防护物资。「我们医院一度药品供应不足, 1 月 28 日,符合上级诊疗标准的药物才来,在此之前只用奥司他韦(治疗流感的药)。」天门三医的药师曾嘉欣对「偶尔治愈」说。
「我爸和另外两名疑似患者同住一间。」 2 月 13 日,赵瑞对「偶尔治愈」说,当天,她父亲入天门一医住院。她担心父亲交叉感染,毕竟父亲不发烧、呼吸顺畅、能吃能睡。
按照卫健委规定,对尚待确诊的病例应实行单人单间隔离观察治疗。但多名天门市患者跟「偶尔治愈」反映,他们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市定点医院,均遇到过让疑似患者多人住一间的情况。
「初期有很多疑似患者混住。存在流程不畅、规则不清的问题。」王苡沐说。
反而是在乡镇医院,疑似患者的待遇能得到单独隔离。王园宏说,九真镇卫生院有 20 多名疑似患者在住院,均为单间,由 3 名医生、 10 名护士轮值「四班倒」。
「我爸在天门一医拍 CT 后,当时有两个医生看了片子说,不太像病毒性肺炎,让他回家吃药。他拿了药走到医院门口,另外一个医生又把他叫住了:现在情况比较敏感,为了家人着想,最好能够住院观察。」方继藩儿子说。
方继藩同意了。由于没有病床,他等了几个小时, 1 月 29 日晚 17 时许,他被天门一医安排到妇幼保健院住院,是三人一间的隔离病房。
「另外两个人是从武汉回来的疑似病例,而我爸是由于流感引起的普通肺炎,这样三个人一个病房的隔离,不就交叉感染了?」方继藩儿子质疑道。1 月 30 日,方继藩被采集了咽拭子;2 月 3 日,结果出来了,是阳性。
由于病情加重,方继藩被送往天门一医 ICU 抢救。
「医生说,我爸病情恢复得很慢,得让家属自行买免疫球蛋白送去。可到处都是封锁,我们这怎么送得进去啊,天门也没有亲戚朋友,真是急死人了。」 2 月 13 日,方继藩儿子对「偶尔治愈」说,他跟干驿镇防疫指挥部申请通行证,以向市区送药,未获批准。
所幸,希望也在一点点增加。2 月 9 日起,天门不再是湖北病死率第一。
核酸检测出结果的速度也在加快。「今天试剂盒特别多,比前几天都多,是因为省里面下的政策,要对留观、密切接触者、隔离病人全部检测。」 2 月 10 日,天门一医检验科主任宋江勤说。
当日,「天门发布」首度在疫情信息中公示每日检测病原核酸标本数量。2 月 12 日,天门市共检测病原核酸标本 1150 份,其中阳性 43 例。「天门发布」提示市民,天门市新增确诊病例增加,主要是因为将核酸检测对象扩大至所有发热留观患者、确诊患者和疑似患者的密切接触者。
「天门发布」告知市民,「我市近几天确诊患者数量可能有较大幅度增加」。当日,天门市新增病例数创新高,新增 69 例,累计病例数增幅达 24% 。
2 月 6 日,当天门市病死率第二次跌到 7% 以下时,天门市首个治愈患者出院。
「在某种程度下,天门的治愈标准比武汉还要严。」黄程里解释道,患者住院的时间比较长。
2 月 10 日 16 时 50 分,天门一医通过其官方公众号发布消息《振奋!又有 34 名新冠肺炎确诊、疑似患者治愈出院》。
34 人出院的消息,发出半小时后, 17 时 20 分,文章删除。
18 时 04 分,天门一医公众号再次发文,标题从「确诊、疑似患者」变成「临床诊断病例患者」,治愈人数从 34 人,增加 9 人,变成了 43 人。
随后,天门市委宣传部通过其官方公众号「天门发布」发文,《振奋人心!天门 43 个新冠肺炎临床诊断病例患者出院》。
出院人数都是 43 人。
2 月 10 日当晚,两个官方公众号发布的文章自行删除,用户点击显示「由发布者删除」。
次日,「天门发布」称, 2 月 10 日天门出院人数是 2 人。 2 月 15 日,「天门发布」首次在疫情数据中提到「核减临床诊断病例 2 例」,即前一日公布的临床诊断病例中有不符合确诊标准的。
「我认为官方通报的病死率数据是不能说明问题的,事实上天门的病死率应该跟其他地市是持平的,天门的重症率也是同样的道理。」田开汉说。
「回天门的第二天清晨五六点,我哥就被人带回武汉,一直没见到离家出走的儿子。后来,他在武汉金银潭医院被确诊。可他在新华医院九千多元的治疗费用,至今还是自费。」苏雯说。
苏想平已治愈出院,他的近亲至今无人感染。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幸运。
「希望我的离开,能够给所有人都带来好运,让疫情消失不见。」这是姚小君死亡来临前一天,求救信中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是 1 月 29 日,正月初五。
(除罗轩、姚小君、程俊涛、宋江勤、肖彭卓、蔡田、刘青、刘诗亮、苏想平、苏雯、颜芳、颜传先外,其他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