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罗格
在那场巨大的地震灾难(嗯,就是大家熟知的发生在西部的那一场)发生很多很多年后,我偶尔还会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回想起当时的一些点滴。那些画面或许是被大脑选择性过滤,和众所周知的惨痛和悲伤无关——这也是我不愿意和他人描述的——而是往往停留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节点上。
比如萝卜干煮面干。
第九天。我从烈度最甚的地区,辗转抵达川、陕、甘交界处的盆地边缘。绝大多数人已经开始镇定下来,有些人开始从公路边的帐篷中走出来,回到地里收割成熟的小麦,尽管收割了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堆。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正如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然而那时候身上的钱绝无用处,对于我这样的散兵游勇,已经坍成一片瓦砾堆的县政府大院就是唯一的“收容所”,至少有饼干和面包,而且他们不知道从哪一堆里扒出来一口幸未被砸穿的大锅,可以煮泡面。
早晨就瓶装水啃完面包,就以这个“收容所”为圆心出发前往那些具体的受灾点,这个半径不是太容易控制,往往一个来回天就黑了。就在一个需要努力忘记饥饿感的中午,我不小心踏进一顶新支起的帐篷里,碎砖块铺了帐篷里的半间地面,放了两张床垫,坐着一个皮肤白净的男孩,在靠门边的一个角落里,甚至支起了一只小锅,男孩的妈妈、一个小腿上还布满淤青和擦伤的女人,正蹲在那儿仔细地煮着半锅白米粥。
锅里蒸腾的水汽,和外面升高的气温让帐篷变得闷热,这是这母子俩一个多星期以来,在属于自己的“家”里做的第一顿饭。我的胃很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低沉叫声,被速食食物洗礼了好几天的舌头瞬间就不利索了。女人仿佛听到了那声咕咕,于是很热情地喊我坐下来一起喝碗粥,作为下饭菜的是一包榨菜,我看了看角落里的一小包大米,那是早上刚刚和帐篷一起运抵分发的物资。我笑着摇了摇头,以一种饱食终日的精神面貌婉拒了她的热情。
傍晚,当我回到“收容站”的时候,身体的疲惫已经抵销了胃的空洞感。我看见那口大锅被支起来,柴火冒出的白烟和着水蒸汽,在黄昏的瓦砾堆中升起,几个女人正围在那儿,一个捧着笸箩往锅里倒着萝卜干,另一个大把地往锅里抓干制面条,还有一个使劲地往里撒辣椒面和盐。天知道他们从哪儿收集到了这些食物,反正也没人问起,更多的一群人松散地站在外围,端着又不知道是哪儿收集来的碗,居然还有筷子,看着她们以这种几乎无法叫做厨艺的方式,煮着一锅面条。每个人的面孔都显得那么柔和,这一切景象都显得有点儿不太真实。
唯一真实的是肚子的感受,它又开始发出咕咕声,期待着有什么东西落下。黄昏中,被正式宣布煮熟了的面汤显得色泽暗沉,萝卜干真的是萝卜晒干的,还没有腌制过,除了有萝卜固有的辛辣别无他味,面条搁得实在不得章法,有的煮成了一饼,有的煮化了,有的还硬着芯,总之一片混沌。没有油花,更别提荤腥,除了辣子是管够的。人们蹲着、坐着、站着,默默地吸溜着面条,牙齿在感受着多日未沾的切咬开植物表皮时的生脆感,胃一点一点被暖乎乎的东西填满,然后那些辣子像是鞭炮一样炸开来,顺着食道、口腔、鼻腔一涌而上,脑门“嗡”地一声表示,满足了。
那天晚上完成了剩下的工作时,很多人的饱嗝里,还带着些许辣椒和萝卜的味道,相信他们和我一样,在这个夜晚是带着吃饱的幸福感沉沉睡去的。第二天的拂晓,当我的同行把我从帐篷里使劲摇醒对我说又震了,我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我知道我还活着,即使不知道下一顿让人满足的食物在哪里,我也还是会认真地活着。
我是这一代没有尝过饥饿滋味的人中的一个,只听过父辈和祖辈讲过那样的故事。饿和饥饿,是两回事,饿,是有希望的,肚子知道会有吃的,只是用咕咕低吟催促你的步伐。而饥饿是绝望的,没有经历过他们所经历过的真正的饥饿,绝无可能体会到那种孤独和绝望。
几天以后,在我们几个同行撤离的路上,发生了最大的余震。我在车窗外看见,人们仓皇失措地收拾着路边摊,那上面摆放的是少量的瓜果蔬菜。回想这个镜头的时候,我其实是笑着的,就好像那个不太真实的黄昏里,萝卜干煮面在最需要的时候意外地出现,填满了空空的肚子,那些摆摊叫卖的人们、收麦子的人们,他们心里面还有希望,所以,这里还是会有生机。